過去一年，我不斷地推廣自主出版和NFT書，有人說我變了一個推銷員，有人說我想賺大錢，也有人說我想消滅紙本書。我已經說過，NFT書不是紙本書的敵人，而是盟友；而到現時為止，我雖然沒有蝕錢，但也沒有賺到錢，倒是付出了大量時間和精力。至於推銷，我應該算是失敗。真正的推銷員能令人胡裡胡塗地課金，而不是長篇大論講理念。理念愈清晰，購買意欲愈低，這是基本資本主義邏輯。不過，我還是要講下去，因為與金錢相比，NFT書承載的理想更加重要。務實主義者如果覺得我是在幫倒忙，我只能說聲抱歉。我無法做自己不相信的事，也無法叫別人去做他們不相信的事。
讓我借日本當代思想家柄谷行人提出的交換模式去說。當有人問：為甚麼我要買NFT書？我之前會給出各種正宗的答法：讀者擁有電子文本、NFT獨一無二和具有收藏價值、作者權利和收益受到保障、知識永久保存和自由傳播等。但這些明顯的理由沒有打動到很多人。有人會用既有的商品消費邏輯去衡量整件事——NFT書是不是物有所值、是不是方便購買、能不能成為主流商業模式，還是只是一時的玩意；而另一些人（通常是文藝愛好者）則視NFT書為紙本書和獨立出版及書店的威脅。
我這個推銷員之所以失敗，或者還未成功，是因為我推銷的不是商品，而是作品，鼓勵的不是消費，而是對作者的贊助和支持。嚴肅文學的嘲弄者經常說，所有書也是商品，而文學書是失敗的商品。這說法沒有錯。在既有的出版制度中，文學書必然是失敗的商品，而文學出版社是失敗的商業經營者。現代出版業的運作和成規，是資本主義市場興起後的產物。作者10%版稅對成功商品來說可能是合理的，萬本以上的銷量不但出版社和書商賺錢，作者也算是得到不太差的收益。在這個標準下，文學書必定不合格，而作者要不就是沒機會出書，要不就是出了書只得到可憐的回報。而版稅結算，半年一次已算很快，也有一年，或者不定期，或者永不，視乎出版社的條件和良心。投身文學創作，基本上是無償勞動，或者慈善奉獻。
那麼，NFT書有甚麼分別？不也是拿出來賣的東西嗎？讓我把範圍收窄，令事情更聚焦。一般說的分散式出版或NFT出版，它的技術和機制我已經介紹過，開發者Liker Land也有很清晰的說明。在這些技術基建上，究竟可以創造出甚麼模式，其實是未有定案的，在摸索中的。而我作為其中一個摸索者，沒法實踐所有可能性，而只能代表我所看到和所希望促成的可能性，也即是文學自主出版這個小範疇。所以我所主張的，未必適用於別的類型的出版。這一點必須弄清楚。
為了實現文學自主出版這個理想，文學NFT書必須擺脫消費商品的邏輯，即是說，文學NFT書不是普通的商品，而是作品。不但是作者創作的作品，更加是作者親自（或跟協作者一起）製作出來，並且親自售賣和發送的書本。這樣理解的話，NFT書不是大量生產的電子商品，而更接近傳統的匠人或職人手作。這是從柄谷所說的交換模式C（商品與消費），回復到舊日的工藝贊助模式。購買NFT書並不是消費，而是直接對作者的贊助和支持，是對作者的技藝和理念的認同。作者給出自己親手創作的作品，而讀者給出相應的報酬來收藏作品。這不是異化的資本主義市場消費行為，而是贈予與回禮的互酬，也即是建基於直接而實在的人際交流的交換模式A。因為它由最新的科技所實現，所以它不是單純地退回A，而是A在高次元的回復，也即是柄谷提出的交換模式D——自由、自主、平等、友愛的社會關係。
在舊有的出版制度下，作者如果找不到出版社，或者想擁有更大的自主，便需要自資印刷書籍。這種勇敢的行為往往帶來悲慘的結局。書發出去收不到錢，甚至沒法發行，自己搬去書店懇求擺賣，最後在家裏堆積如山，憤而一把火燒掉，或者連廢紙回收商也不要，當作普通垃圾丟棄。類似的事情屢見不鮮。現在有了NFT書，自主出版就算賺不到錢，也不用再重演這種悲劇。如果你用這個方法找到十位真正的讀者，他們就是你最寶貴的回報。
如果你覺得這樣說很高調，覺得除了消費市場規律之外，所有理念都是多餘的，NFT書便不是你那杯茶，你也絕對不必試飲。但如果你明白而且認同，文學作者在資本主義出版機制之下所面對的苦況，請你暫時抛開紙本書會被取替或者其他疑惑，嘗試支持NFT出版。更正確地說，不是支持NFT出版，而是支持一種不會被消費結構所異化的、直接的人際交換模式。
NFT出版也許可以用在很多不同的情境。對我來說，它最大的意義是支持像文學這樣的小眾獨立出版。但是，就像比特幣和區塊鏈創建的初衷可以被傳統金融投資勢力所扭曲，變成炒賣的工具，我不排除NFT出版也有機會被大型商業出版社所利用，但正是這個原因，我們才應該率先開拓它向善的可能，並且在資本入侵之前盡量鞏固它，令它成為實現更理想的社會關係的建設。
當我們買賣NFT書，我們並非/不只在交換商品與貨幣，我們是在交換創作與欣賞，在交換作者與讀者之間的互相支持，並構成一個精神與物質互相支撐的共同體。最終，我們交換的是對文學的愛。這是癡人說夢嗎？沒錯，我就是那個癡人。而那個夢，等着大家一起去實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