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輕時,爬山如狗,年紀大時,則像貓一樣了。
或許是這樣吧,最近又要去攀爬高山時,感觸便特別良多。為了這趟四天三夜的戶外活動,早在半年前,便訂下此行,還刻意擱置了許多工作。
或許你會問,為了攀爬一趟高山,值得嗎?年紀愈大時,我愈發覺得,這才是重要的抉擇。在高山面前,其他事早都該割捨。割捨並非只是讓自己喘口氣,暫時在緊張的上班生活裏,還有一絲放鬆的機會,而是還有一種生活價值信念的選擇。那種非去不可,真的會愈來愈清晰可辨。好像迷途時,唯一開闊明朗的路線。神經衰弱時,找到一位優秀的精神科醫師,足以有效的宣洩。
也或許,遠眺山林有一種距離的美感。地景的賞心悅目,更常是我們在都會裏擇屋的要件。但再怎麼觀賞,都不如走到現場,我們的身體才有更好的旅行。站在高海拔的環境,透過稀薄而清澈的清冷空氣,你才有實地的感動。屏息靜觀的現場震懾,往往更刻骨銘心。有時,那是被蓊鬱的林氣包圍所浸潤,因而激越的掉淚。有時,那是以極度辛苦而抵達的喜悅。甚至於,以絕望和放棄才能獲得,因而滿懷神聖不可侵犯的感動。
透過高山的挑戰,我們是在尋找另一個自己。整個過程,因為必須比許多運動要付出意志和體力,承受更大的長時折磨,因而你更清楚感受自己的極限,愈發認識自己的狀態。那是,一個過去或許尚未發現的自己,甚而是找回以往。
透過高山的洗禮,一個人更明白,自己還有哪些部分的特質。在社會高度競爭忙碌的過程裏,有不少的自我必須壓抑、扭曲,可能就此掩埋或隱蔽。但在山岳的寬廣空間裏,你彷彿掉入另一個時空。稀薄的空氣,吃力的走路,透過每一步的辛苦運動,原本的我們被釋放出來,更具體的浮現。
當我們把高山擺在第一位,並不盡然是愛山,或者優先考慮環境維護,更多是因為這樣私我的因由。自己的潛能,經由高山的撞擊而再發現。或許,這個發現也能經由其他事物的體驗而獲得,但在爬高山時,我們擁有更多自主,掌握節奏,又多了跟自然環境的互動。年紀愈大,這種爬山的情境愈發成熟。經由此養成,我們彷彿冷杉、圓柏的逆境生長。在自然環境中,以長時的洗禮,長成自我的蒼勁和美好。
像我這樣喜歡山的人,對高山自是更加迷戀。它代表着一種自然的龐大高聳,以及難以叙述的莊嚴,還有一個接近亙古不變的存在,那是比任何知識和物體更加具體的內涵。每年至少登高山一回,這樣的朝聖可能是一輩子的事。縱使日後攀爬不動,好像都要親臨,譬如被推輪椅到登山口,在那一處森林呼吸,聽見鳥鳴,或者仰望那山的高峻。
或許,現實社會講求實際眼光,因而讓這方面的野外活動常被壓抑。長年攀越者,社會地位基本上也不高,無法彌補生活物質的不足。登高山獲得的只是精神上的榮耀,而非實質的地位。但它讓人忘記一些競爭的爾虞我詐,或者擺脫了俗世的眼光。登山若登頂,也非征服的簡單快樂,而是具有深度道德、成就感的自我滿足。
山在那裏,所以我們去那裏。它不會因我們而改變,我們卻因為走進去而頓悟諸多俗世。那種敬心會長遠存在,不時提點自己。愈靠近,愈清靜。愈年老,愈厚實。你彷彿走在肅穆的教堂長廊,一個人寧靜的穿越。高山像一個布道師,你認真的聆聽,它以各種細微的、稀薄的、極小的巨大無聲,讓你仰望、肅穆,卑微地如瞻仰神祇。
郊野健行或許是日常生活的小調,登高山則真像是外出的盛宴,甚而是一場朝聖之旅。只是我常被登高山到底要有幾人所困擾。以前登郊山,經常一個人,有時一邊走一邊思想諸多事,縱使二三人在旁,好像也能感受自己的諸多生活。許多人為伍時,則像參加一場節慶盛宴。但登高山好像無法這樣,一旦親臨,更能感受一個人孤獨。二三個人為宜,四五人可能就是一個極限。
這回我是跟團,一羣人的集體行動。那是很不得已的行徑,若能減少,對山林對自己都是較好的登高山行為。愈多人時更宜以敬謹之心,盡量化整為一。因為我們正在製造最大的困擾,造成它的負荷。
我即將出發,充滿興奮又緊張的心情。許久未到山裏,彷彿要回到母親的懷抱。我也謝謝高山存在,因為它們在台灣的高大橫列,多樣的聳立,彷彿我們每個人永遠的脊椎。它也從不會改變,繼續接納每一代的登山人。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