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露面的天皇巨星榮獲終身成就獎,不辭勞苦飛到台北領取金馬,照片即時網絡廣傳,驚訝反應雖然源源不斷,刻薄的批評倒幾乎沒有。九十多歲,而且坐在輪椅上,大家都不忍心落井下石,反正要評頭品足,更方便的目標多的是,沒必要勇往直前揹上不尊重老人家的罪名。
少年十五二十時,叛逆因子免不了盡情發酵,同學都把長輩崇拜的電影明星當作笑話,以證明代溝分隔了落伍的審美觀。記得有一部《鬼狐外傳》,銀幕上的她嬌滴滴稱年紀明顯小一大截的男主角為表哥,全院觀眾哄堂大笑,散場後小鬼頭尖着嗓子「表哥表哥」的調侃此起彼落,演技再精湛也無人理會。是間和尚學校,小學中學對街相望,一般學生由一年班唸到中學畢業,當時的教育制度大學之前必須再唸兩年預科,成長期十二年在同一地方度過,留級的話還不止此數,真是不可思議。越劇《梁祝》唱詞有一句「三載同窗情如海,山伯難捨祝英台」,簡直小巫見大巫。
小學部門口非常小,L型的三層建築物前面是個籃球場,沿街高牆有兩扉大閘,平日不開,只有上學放學剛巧下大雨才啟用,方便接送的家長把汽車開到飯堂旁邊。飯堂兼作禮堂,一端有小舞台,唱遊班在舞台上課,肥胖的老師一面彈鋼琴一面發號施令,據說他是體罰的忠實信徒,琴鍵上的纖纖玉指隨時化作犀利武器,說時遲那時快,倒霉的小臉蛋留下熱辣辣的血手印。稍懂事有同學指他心理變態,再之後,有人指他同性戀──耐人尋味的是,由最開始兩者之間便沒有畫上等號,縱使含血噴人指他雙管齊下,也是「他同性戀找不到男朋友,所以心理變態」,甲是甲乙是乙,絕不混為一談。
過到中學部,男風之盛全國數一數二,同學少年就算一方面磨拳擦掌追求附近尼姑學校校花,逼切的賀爾蒙仍然在同班書友身上找出路,毋庸經過寄宿的手續,也秉承了前宗主國公校的傳統。《紅樓夢》第九回描繪的學堂春色偶爾出現,光天化日公然親嘴未必,上廁所途中互摸屁股卻一點也不出奇,某某褲袋剪了個大洞以便接受鄰座五姑娘伸進去安撫的傳言,可信度極高。當然也有小清新的精神戀愛,兩個男版江雁容耳鬢廝磨,事先拼貼了尚未被西門町星探發掘的林青霞。
街角另一間名牌男校,不但會考成績和我們叮噹馬頭,這方面也不遑多讓,但是雙方人材交叉感染的個案完全沒有,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有一年他們校慶,請我們派隊參加聯歡會,豐富的節目包括一節易服舞蹈,七八個活潑的學生穿着夏威夷草裙一字排開,上身掛了劏成兩個半圓的椰子殼作胸圍,嘰哩呱啦又唱又跳,台上台下樂不可支。多年後翻閱一本記錄殖民地風情的咖啡桌書,沒看文字只看圖片,發現駐守南洋的英軍窮極無聊,原來也喜歡以草裙舞自娛,大概異國情調有沖淡同性戀氣味的作用,詼諧到一個程度,可以自欺欺人,掩飾嘻嘻哈哈底下澎湃的慾念。
兩間毗鄰的男校都早已遷到市郊,不過建築物沒有拆除,「敵校」變身國營美術館,我參觀過兩三次,天地良心,課室比我們母校漂亮一百倍。母校小學部也改成現代美術館,進去兜一圈,絲毫不覺得舊地重遊,再努力也擠不出半點思古幽情。這次回去路過,發現中學部在大興土木,晚飯時和我媽媽講起,她說住我們隔籬的張某買了重建,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以前四樓的禮堂成了芭蕾學院。」張太太是當地首屈一指的芭蕾舞孃,她哥哥吳諸珊以編舞見著,七八十年代享譽國際,可惜英年早逝。張太太退下舞台後熱衷作育英才,近水樓台,練舞室搬到丈夫的物業完全順理成章。
張先生的名字非常陌生。從前我叫他阿潮哥哥,他們潮州人,應該是方言經過我音譯的成果。比我大起碼七八年,未滿十歲的眼睛名副其實只能仰望,兩家花園有道小門可通,黃昏的時候他們打羽毛球,把我看得眼花繚亂。那麼放肆的青春,彷彿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由石頭變成鮮肉,永遠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