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時,我在大陸沿海的一座小島旅行。
那裏叫小金門,屬於台灣管轄,半世紀以來甚少開發,猶處於農業環境。從小島上,遙望鼓浪嶼和廈門的方向,盡是石屎森林,猶若從南丫島遠眺香港島。
我佇立一處高粱田的原野時,地平線緩緩浮升一隻猛禽。野風朔大,牠隨着氣流,快速地脫離雜色斑駁的大地,在灰暗的天際形成忽隱忽現的黑點。原來,牠的翅膀跟天空的色澤相近,形成隱形戰機般的保護色。唯羽端兩塊大團黑斑,在半停高空時,快速地上下鼓翼。我下往上瞧,因而可清楚的望見。
一般猛禽發現人類,往往即遠離,牠並不因我的佇立觀望而畏懼,繼續在眼前的大地翱翔,無視於我的存在。我因了此飛行的鮮明特徵,非常確定那是隻黑翅鳶。眼前的牠正隨着強大的北風,不斷起落、振翅,時而下沉,時而浮升。彷彿衝浪兒,駕馭着一波波到來的巨浪。黑翅鳶正在玩風,但也藉此飛行狀態搜巡地面。
高粱即將熟成,田鼠蠢蠢欲動。此時下面林野的齧嚙類想必活動頻繁,正準備好好啃噬高粱。牠應該也在搜巡,若發現獵物,相信都會快速收翅,衝下去捕捉。整個靜寂的大地,因了牠的起落,形成綺麗的動態畫面。牠彷彿一位詩人行吟走過,整個原野分外地秀美。這也是大陸東南沿海田野和雜木林地,最常見的晚秋風景,尤其是遼闊的旱作之田。
但我卻有些悲傷地聯想到,去年暮冬黃昏,有一回在對岸的台灣,搭巴士回家的情景。
巴士接近台中市區邊緣時,右邊有一片廣闊綠地,原本是連綿的水田。一塊連接一塊,間而有農家聚落隱身其間,讓人想起七○年代台灣鄉村的淳樸風貌。如今都會重劃區,快速開發到此。這兒早就淪為荒野,正在養地,任野草拓生。但野草的漫漶只是短暫一時,再過三四年就會消失,逐漸蓋成公寓高樓。
雖說稻田消失,荒野漠然,我還是想再看最後一眼,因而不只抬頭,還豎長脖子。卻見一長排高大鐵皮牆遮擋於前,我僅能望着粉綠的牆面,想像裏面大概有一塊空曠的廢地。
巴士遇到紅燈暫停時,我繼續遠眺。此時卻看見一隻猛禽,不知從何竄出,快速地在天空鼓翼。我很驚奇,牠的色澤跟常見到的截然不同。那是隻罕見的小型鷹隼,卻非此一環境常記錄的松雀鷹、鳳頭蒼鷹,或者冬日南下的紅隼。
牠的雙翼清晰亮麗,整個灰暗天空,就此唯一色澤鮮目奪眼。乍看時,彷彿披了一件黑色優雅的頂級披肩,形容甚是高貴。牠不斷的原地上下。我的視野剛好與鐵皮牆頭等高,因而鐵皮牆頭頓時如海平線。而牠的兩翼拍動時,還帶着波浪的旋律,如蝴蝶的優緩振翅,那是我不曾在野外見過的飛行模式。
熟識的紅隼雖常如此,但翅膀僵直許多,高速地緊繃着自己,似乎全神貫注,隨時在備戰狀態。松雀鷹或鳳頭蒼鷹,則不可能長時停留在原點,多半以滑行掠過空中。現有常見鷹隼,再怎麼聯想,也都沒有類似的優雅拍翅。
我對黑翅鳶的巧妙熟識,便是從這一刻開始。牠被譽為最美麗的小型鷹隼,紅眼如寶石,振翅如鳳蝶。以後只要天空出現類似的飛行,隨即可判斷種類。黑翅鳶在大陸南部雖是普遍留鳥,台灣以往卻極少紀錄。只是最近幾年卻迅速增加。網路上常有這類小型飛鷹的影像紀錄,我因而印象深刻。
為何短短一個年代,原本稀有的鳥種,突然間增多了呢?
除了這種都市開發的案例。近年來,不少鄉村,因獎勵農民休耕,同樣創造出許多荒野。這類環境往往提供各種野鼠如月鼠、鬼鼠和小黃腹等的棲息空間。對黑翅鳶而言,此乃最為豐腴而安全的覓食環境。一來人為干擾少,再者沒有藥物噴灑。更有趣的是,晚近濱海工業區招商不順,人才都往大陸去,許多空地也成為黑翅鳶繁衍後代的快樂天堂。
一隻美麗小鷹在天空尋常翱翔,雖是初次邂逅,我卻聯想起牠背後帶來的環境變化,城市的開發和田野的荒蕪,都繫乎此一鷹隼的興衰。只是去年有一種微妙的傷悲,今天異地旅行卻滿懷喜悅。
眼前是秋收冬藏的日子,牠在天空的美麗起伏,彷彿在舞蹈,慶祝這一豐腴日子的到來。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