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夏初,我和孩子在台北的郊野自然觀察。
一大早我們肩着背包,沿着產業道路慢慢上行,準備走上一座小山。從山腳出發,旋即抵達一間土地公廟。此廟雖小,或許位於鮮明的叉路,因而特別突顯。
那兒已接近陽明山國家公園的範圍,鮮明的小廟旁邊,只見一根電線桿矗立着。孩子看到了,隨即敏感地朝地面搜巡。小時他常跟我跑野外,長期的自然觀察訓練,讓他對周遭細小的事物特別敏感。不少昆蟲有趨光性,早晨的電線桿下,最容易發現各種動物,彷彿參加一場午夜盛宴,筋疲力竭了還未回家。果然,他才探望,便瞧見一隻壯碩的黑色鍬形蟲,背部閃閃發亮,猶在爬行。無庸說,牠一定是昨晚飛抵的。
孩子撿起來觀看,興奮地跟我說,「牠不是扁鍬形蟲。」
扁鍬形蟲是此一時節,台北盆地周遭山區最常見的鍬形蟲。我們住在木柵,旁邊有一座獨立的小綠山,除了扁鍬形蟲,秋日時還有紅圓翅形蟲。這是一隻鹿角鍬形蟲,在中低海拔十分常見。連香港的昆蟲寵物店都普遍販售,顯見學童很喜愛飼養。但我從未在住家附近記錄。
牠擁有一對炯炯發亮的巨大犄角,像雄鹿一樣。從鍬形蟲的角度,無疑是隻身形高大壯碩的雄蟲。若在交配時跟同類競爭,勢必能以強大的犄角,輕易掀翻對手。
孩子拾起後如獲至寶,意欲收到昆蟲箱裏。我急忙阻止,「這裏是國家公園,不能隨便捕捉動植物。」
孩子聽了,有點不情願,想要反駁,卻欲言又止,顯然他也知道,這一行為是不對的。可是,正當要放回地面時,突然間,他好像想到什麼,隨即跑到旁邊的土地公廟。那兒的告示牌剛好有一張地圖,圈出了國家公園的範圍。孩子十分機靈,高興地指着地圖跟我說,「爸,你看地圖,國家公園只到土地公廟後面的山頂,離這裏還有一段,電線桿的位置還不算。」
他這一說,我有點語塞了,好像沒有理由再阻止他,只好道德勸說,「你真的要帶回家飼養,難道不怕牠水土不服嗎?」
「街上的昆蟲店都有販售,我同學還帶回家飼養,我應該也能。」孩子說得振振有詞,我委實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攔阻,只好任由他決定。
回家後,我們把昆蟲箱放在陽台。孩子馬上在箱子裏擺上泥土和枯枝,還削了一塊蘋果讓牠食用。他一直凝視到天黑,才依依不捨地回房間做功課。
隔天一早,我在客廳看報紙。他一起牀,隨即跑到陽台去探望。紗門才拉開,便聽他大喊一聲,「爸,快點來,有事情發生了。」
陽台會有什麼事呢,我有些納悶,走出去觀望。只見孩子指着昆蟲箱。我往那兒看去,不禁愣住。昆蟲箱並未打開,那隻雄蟲還在裏面,仍趴在蘋果上忘情的吸吮。但昆蟲箱外頭,隔着透明的塑膠門,竟然有另外一隻鍬形蟲,趴在箱頭之外,極欲進去。我一看即知,那是隻雌蟲,一隻鹿角鍬形蟲雌蟲。若只是一塊蘋果,放在陽台,牠絕不可能出現。以前我們測試過即知,從沒有鍬形蟲到訪。牠會出現,應該是雄蟲在裏面的緣故。
我和孩子同時發出相似的疑問,這隻雌蟲怎麼會出現?旁邊的小綠山過去沒有這類鍬形蟲,牠打哪兒來的?
我們繼續興奮地討論,得到以下的可能。陽明山離我們住家少說有十五公里,對一隻鍬形蟲,可能是太平洋那樣寬闊的距離。因而這隻雌蟲,最有可能來自不遠的,海拔略高的南港山系。但鍬形蟲的飛行能力普通,不像蜻蜓和蝴蝶。縱算只是一山之隔,恐怕都是橫越台灣海峽般的挑戰。當然,也有可能,牠真的只是來自小綠山。但就算在地,也是一個新紀錄。
無論如何,這隻雌蟲的出現,彷彿讓人看到一場為愛情高飛的故事,正在眼前發生。而牠們不是人,也非其他哺乳類,只是尋常的甲蟲。
看到這個畫面,我很感動,於是勸說孩子,「要不要打開昆蟲箱,讓牠們碰頭,總不能讓牠們一直隔着塑膠玻璃遙望?」
孩子起初還是有點不願意,害怕雄蟲飛走,轉而建議,「乾脆把雌蟲捉進去,剛好配對就可以了。」
「如果是你,你會喜歡這樣被安排嗎?」
孩子默不作聲,過一陣也沒說話,逕自過去把昆蟲箱打開。但兩隻鍬形蟲依舊保持原樣,不動聲色。
我們不想干擾,回到客廳吃早餐。吃到半途,孩子再走出去觀看,回來時有些失落地跟我說,「雄蟲跟雌蟲都飛走了。」我起身,往陽台望過去。只看到昆蟲箱,空蕩蕩地擺在陽台,還有那一片蘋果。
那天的早餐,孩子半未全部吃完。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