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沒有想到,會在日本一個叫新潟的小鎮和蕭菲紀蓮說再見。
車站提醒過客安全至上的廣播聽得多,充耳不聞在所難免,這天提着行李去赤鱲角,普通話「請小心台階」傳進耳朵,卻忽然喚起蔡琴久違的歌聲,銀幕上金大班的依依不捨悉數褪色,只剩下九轉廻腸的旋律延續殘香。一遍一遍「我也曾心碎於黯然離別,哭倒在露濕台階」,太過應景了,簡直接近矯情,然而浮上來就像打秋豐的窮親戚,易請難送緊貼左右,伴着我一路直飛成田機場。
紀蓮那台環遊世界的告別演出《生命演進中》,五月在倫敦起錶時已經看過,往後台北紐約新加坡各站全無興趣,巴黎香榭麗舍劇院不得其門而入,聳聳肩也就算了,倒是希望能夠在最後的最後趁趁熱鬧──她對日本的感情額外豐富,上野文化會館由四場加到五場之外,居然還話分兩頭隨東京芭蕾舞團下鄉巡迴,節目截然不同。蜻蜓點水造福善信的作派,驛站全部在山旮旯,大半年前日期地點公佈後大家面面相覷,想不到她體內深藏的村姑不離不棄,臨尾還要宣示主權。拿着日程表度來度去,唯一配合行程的是小Y位於北部故鄉那場,就此決定作出「最後犧牲」,為二十餘載追星行動劃上整齊的句號。
小Y說他們鄉下冬天非常冷,一定要帶最厚的外套,這個我不怕,只要不下雪就沒問題──不是自慚形穢,嫌白茫茫的大地太乾淨,而是擔心惡劣天氣影響交通,卡在半路叫天不應叫地不聞,難道有人冒出來和我唱一齣《雪山盟》麼,於是預早一天抵達,有點像以前農民過年過節擔定凳仔霸位捧戲班場。翌日沒有預期的天寒地凍,劇院距離市中心二十分鐘之遙,五點開場四點左右閒步走去,一條直路幾乎不見人影,走着走着,天色灰灰濛濛,哀傷一發不可收拾。這一天終於到了,雖然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誰沒有誰活不下去呢,到底人心是肉做的,一九八四年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的《灰姑娘》,神乎其技的年輕舞孃並沒有把我攫獲,光芒再銳利也就似煙花,直到九十年代初倫敦高文花園的《舞姬》,才終於令鐵石心腸陷入迷魂陣。怎麼轉瞬就到了「紅燈將滅酒也醒,此刻該向它告別,曲終人散回頭一瞥,啊,最後一夜」,太快了太快了。
貼出的舞碼是《波里路》,臨時又添加一支Russell Maliphant編的《二》。《波里路》分男女版,最先看的是貝薩愛將Jorge Donn擔綱的男版,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西勒巴克堂,坐在二樓居高臨下,狂野華麗印象永遠不會磨損。紀蓮跳的女版零八年在凡爾賽宮御花園看過,游刃有餘十拿九穩,不像那隻雄性動物在台上徹底崩潰,當天又一直天陰,全場默默的祈禱顯然不夠虔誠,Ravel樂章響起沒有多久,雨毛毛灑下,不怪她舉手投足額外矜持,一不小心化作滾地葫蘆,可不是開玩笑的。那次伴舞的也是東京芭蕾舞團,此外他們九十年代蒞臨巴黎的凡爾賽門會展中心,連海報都以《波里路》主打,可見地位等同鎮班之寶──那次跳的是男版,日本男子迷人雖迷人,身軀一般稍欠厚度,教人想起唐滌生《蝶影紅梨記》唱的「命薄似桃花,紙薄是人情」,上床無任歡迎,上台就覺得不夠喉。
新潟的縣民會館千多個座位,原先委託伍宇烈一位舞蹈界朋友幫忙訂票,遲遲接不到喜訊,兩月前上網發現尚未售罄,把心一橫馬上請小Y代購一張。在二樓,和柏克萊的初邂逅算是前後呼應,蔡琴的聲音又響起了,「走不完紅男綠女,看不盡人海沉浮,往事有誰為我數,空對華燈愁」,精神再集中也難免溫情氾濫,明明是沒有故事的健身操,被我填上舊病的顏色。
謝幕時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眼,千萬烙在記憶,誰不知隔了五天,竟然有緣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