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周文化

《源氏物語》與女性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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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源氏物言》(或任何作品)可以採取兩種方式:線性發展的方式和一體總覽的方式。當然,就一般閱讀而言,是先按前者讀完,才能獲得後者的視覺的。但是,到了最後如果想真正了解一部作品,便要同時採用兩種方法。河合隼雄的《源氏物語與日本人》(原名《紫曼陀羅》)一方面結合榮格的原型分析和佛教密宗的曼陀羅時空圖式,意圖一體把握《源氏物語》的精神面貌,但在行文方面,卻又遵從物語的結構從頭到尾論述,可以見出兩種方式的表裏關係。

上次說過,河合不把《源氏物語》視為主角光源氏的故事,而是作者紫式部的故事。紫式部透過以源氏為中軸的結構,寫出經驗和內心存在的多種多樣的女性故事。源氏只是這些女性登場的功能性連結,本來是不具備人格特質的。但是,在故事的發展中,他開始獲得了動力,也因此成為了立體的人物。這個轉換,見出了源氏作為一個人物的變化。他由初期無往而不利的、代表着男性權威的模糊象徵,變成了一個遭到挫折、經歷內心矛盾和煩惱的個人。但他原先的光芒也隨着他的個人化而減退。到了源氏中年,雖然在社會地位上權傾朝野,但在個人感情上卻連番敗退。後來追求的女性對他堅決拒絕,不再讓他予取予攜,他又多番傷害自己最愛的紫之上,陷入自責中。他人生最後的「得意之作」─娶得皇上之妹女三宮─卻以她的私通外人告終。(這是源氏自己年少時私通人妻的對照,或者「報應」。)風流倜儻的光源氏在人生的後半終於體會到自己不是女人的主宰的滋味。

在小說的下半,光源氏已經不再是主角,代之而起的是第二代(長子夕霧)和第三代(女三宮和柏木私通所生的幼子薰)的故事。夕霧的性格和父親完全相反,為人勤奮厚實,用情專一。他和雲居雁苦戀多年,耐心等待,終於得成眷屬,跟四處拈花惹草的父親形成強烈對比。(後來夕霧還是忍不住和愛上了落葉宮,但最多是一室二妻,還算是克制。)薰是個潛心學佛的少年,對感情事優柔寡斷。以他為主角的「宇治十帖」中,完全是他愛戀失敗的故事。河合隼雄把源氏自身和他的後代的轉變,視為作者紫式部自身內在世界的轉變,而不是外在事件,真可謂別具慧眼。

河合把《源氏物語》理解為紫式部以「女性之眼」建構的想像世界、並在其中進行自我實現的行為。她通過說出女性的故事來確立自己的個體性和自主性。在書中林林總總的女性,都是紫式部的分身。河合推論(當然沒有十足證據)紫式部在自己的人生中多少經歷了書中四大類型女性的生涯─女兒、妻子、母親、娼婦。(「娼」並非指公開賣淫的妓女,而是和並非丈夫的男性自願或不自願地發生性關係的女性。光源氏染指的眾多女性,如未獲得妻子的地位,都可以歸為「娼」。)書中的女性人物,有的可以歸為其中一種身份,有的卻經歷身份的轉移。其中經歷最豐富但也最令人心酸的,是光源氏一生的最愛紫之上。她首先以「女兒」的角色出現,十歲的時候被十八歲的光源氏看上,帶回家中養育成人。在十五歲的時候,被光源氏佔有,娶為「妻子」。紫之上後來雖無生育兒女,卻成為了光源氏和明石君所生的明石姬的養母,達成了「母親」的角色。最後,卻因為源氏娶了年輕他三十年的皇帝之妹女三宮為妻,而失去正室的位置,在意義上被降級為「娼」。

如果說小說的前半是紫之上經歷四種身份轉變的歷程,後半便是紫式部尋找如何突破這四種身份的約束的可能性。事實上,在源氏的「晚年」(其實只是四十歲上下),他已經經歷到玉鬘對他的追求的頑強抵抗,以及女三宮對他的背叛的兩次挫敗。女性對男性不再逆來順受,而擁有自己的主張的情況,已經漸露端倪。(其實這樣的女性早前也有,如空蟬。)長子夕霧是小說實驗不同的男女關係的過渡。但對女性命運作出更大膽突破的,是「宇治十帖」中薰與大君和浮舟的故事。薰的求愛失敗,除了歸咎於他個人不夠堅決進取,其實也是因為他遇到了品性完全不同的女性。隱居於宇治山野的大君堅決拒絕性和婚姻的要求,只願意有內心或精神上的交往。大君死後,與她容貌相似的浮舟出現,最初看似是之前常見的那種完全被命運擺佈的女子,但在一番內心掙扎之後,竟然試圖投水自殺。獲救之後浮舟出現了巨大的變化,決心出家,了斷一切世俗的塵緣。河合認為,這代表了紫式部通過小說創作所達到的最終覺悟─女性可以成為脫離男性,自足自在的個人。相反,男性雖然擁有特權,但卻是沒有女性便活不下去的不自由的人。

平安時代的女性要脫離「女兒」、「妻子」、「母親」和「娼」的命定角色,便只有「出家」一途,現在看來依然是不能令人滿意的。但是,在女性被制度、習慣和觀念牢牢束縛的時代,這已經是自我完成的最可行出路。不過,在「出家」之外,其實紫式部也創造了另一個角色。這個角色前所未見,堪稱石破天驚,完全地擺脫了世間的約束,解除了男性的控制,那就是說故事者、書寫者、創作者、作家的角色。在這個意義上,紫式部和她筆下所有的女性成為一體,遠遠超前於同時代的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