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阿基拉》電影復修版和本地劇場《聽搖滾的北京猿人2021》,兩者不約而同地觸及人類再演化的問題。演化論告訴我們,包括人類在內,地球上所有生物都是由最簡單的原始單細胞生物演化出來的。這已經成為了人所共知的基本科學知識。但演化論也告訴我們,演化的進程極度緩慢,尺度是以百萬年甚至是千萬年為單位。那不但是個人的人生所無法察覺的變化,甚至是在整個人類文明史中,也沒有發生過絲毫寸進的事情。
在過去幾萬年,人類社會出現巨大的進步,但是人類在生物學上沒有演化。原始人和現代人的基因是完全一樣的,體能和習性的差別只是環境所造成。有人認為,人類的進步是另一種形態的演化,也即是社會和心理的演化。不過,這只是比喻式的說法。進步和演化是不同層面的事情,不能混為一談。人類在不斷進步,但人類沒有演化。我們只是用數以百萬年前的獵食採集者的生理配備,去應付日新又新的世界。於是便出現了精神無法調適的種種問題,例如超負荷的社交活動所造成的情緒透支,或者高速離地的都市生活所造成的焦慮和壓力。
我們的祖先是生活在草原上的小群族,而我們的身體原先是為了適應那種環境而演化出來的。換句話說,人類進步的速度遠遠超過了他演化的速度,為自己創造了一個日益異化的世界。這也是人類走向自毀的徵兆,而自毀的同時,人類也毀掉了和其他生物共生的地球。人類至上,覺得地球是我們先天擁有的資源或財產,固然是自大無知的態度;不忍看見人類對地球所作的惡事,而期待人類自行毀滅,令萬物得以恢復生機的想法,也不過是自暴自棄和意氣用事。如果人類還認為自己有道德意識的話,便應該竭力糾正自己犯下的過錯,為世界的存續負上責任。問題是,人類現有的身心配備是否足夠應付這麼艱巨的任務?我們再進步一點還可以嗎?還是,我們必須進入下一階段的演化?那將會是怎樣的演化?又是怎樣才能促成?可是,我們花不起另一個一百萬年去等待演化的來臨,就算是一百年,可能也已經太遲了。
於是,有人想像一個加速版的演化的可能性。其中一個頗流行的想法,就是人類身上其實蘊藏着還未開發的力量。這種力量巨大無比,大者可以去到能量大爆發,近似星體或宇宙創生的程度,小者也可以超越現有的物理學知識的限制,發揮出超自然的能力,例如超越時空、念力、心靈感應之類。大友克洋在經典科幻動畫《阿基拉》中描述的就是這種演化。這也是林林總總的New Age靈性信仰所共契的所謂新人類的覺醒。因為是覺醒,所以其實是喚起內在本有的潛能,而這潛能指向的是極原始的宇宙本源。因此這種「演化」也同時可以說是「返祖」。問題是,擁有(開啟)如此的超自然力量,究竟如何令世界(人類自己和地球整體)走向更美好的將來?在《阿基拉》中看到的似乎只是它毀滅性的一面。與其說大友克洋真心相信超自然力量,不如說他想藉着這種力量去摧毀可憎可厭的人類社會政治制度吧。
另一種演化表面上和上述的「超人類」想像相似,那就是《聽搖滾的北京猿人2021》裏面引用的Noosphere的概念。《聽》是本地新一代劇作家胡境陽經歷超過五年「演化」出來的作品,二〇一七年首演,剛剛再演的新版由陳炳釗執導,前進進戲劇工作坊製作。劇中德日進這個角色真有其人,原名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1881–1955),是一位法國耶穌會神父,但也同時是地質學家和古生物學家,有份參與周口店北京猿人頭骨的發掘和研究。德日進最著名的著作是《人的現象》,當中採用科學的方法和語言,論述物質界(或現象界)的背後存在精神界(或本體界)的事實。這兩面亦稱為「外在」和「內在」。
堅持精神世界和靈魂的存在和超越性,是西方傳統宗教和哲學觀點,本來一點也不稀奇。特別的地方是,德日進非常自覺地避免從宗教和哲學的角度,而是從科學的角度去進行論證。這就是他堅持談論「現象」的原因。姑勿論德日進的做法是否成功和具說服力,至少他並沒有試圖偷龍轉鳳,對科學陽奉陰違。他認為物質本身已同時具備潛在的精神層面,但這層面必須通過生物的演化,到達人類的出現才明朗化。當人類的心智高度發展,臻於成熟,下一階段便會發生心智的大融合,在地球上形成一個「心智層」(Noosphere)。這個大融合並不泯滅個體的個性和人格,絕對不是極權社會的集體主義,但又同時能消除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和隔膜,是一個一而眾、眾而一的有機體式的關係。人類來到這個演化的終極階段,甚至可以超越物質的限制。來到這一點,現象終結,跨進了本體的,神的國度。
德日進的理論在科學界並未得到廣泛的認同,而在教會則受到打壓。在拒絕向靈性尋找演化出路的另一方,後人類主義者則以科學和物理為基礎,提出人體機能改造、人工智能、人機合體等可能性,視之為人類演化的新形態。其實,這已經重新定義了「演化」一詞的意義。演化不再建基於達爾文提出的自然選擇,而完全是人為選擇。而作出選擇的人,肯定是社會中的權力菁英和富人。「後人類」似乎是人類再演化最切實可行的方案,但是它並沒有解決地球異化的問題,說不定還會把異化推向更無法挽回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