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董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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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
Ghost on the Sh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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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途風景

02.04.2020
圖片由作者提供

像我這種不上班的人,也不是因為疫情才留在家裏的。居家隔離是我的常態,只不過現在多了一個為他人的理由而已。至於居家期間做的事情,基本上沒有任何分別,就是繼續如常地看書和寫作。別問看書有什麼用,寫作有什麼用。就算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還是會繼續看書和寫作。看不完,寫不完,沒問題。看了和寫了沒有用,也沒問題。做任何事情,如果能安定於事情本身,讓自己的生命充滿其中,它本身就是意義。

看書有看一本書自身的愉悅,但更大的愉悅是發現很多本書之間的關連。感覺就像在砌一幅未有預先看到全景的拼圖,初時只有那一小塊,接着在另一處又有一小塊,都只是局部的圖像。當小塊愈來愈多,便會慢慢看到彼此的關連,看着它們自己歸類、集合、連結,而形成一幅整全的圖畫。當然在任何知識,絕對的整全是不可能的,但相對地能讓我們看到可觀的「風景」,卻是可以達到的。

這「風景」不是說客觀的知識,不是說你在量方面知多少,也不是說要成為專家。它不是隨一份書單,隨一個課程大綱所給予的。相反,它是完全主觀的,是隨機緣而至的,是每個人都各別不同的發現。要發現這樣的風景,沒有捷徑,不可能一蹴而就。此中也沒有特別的竅門,唯一的條件就是時間。這時間可長不可短,而最長者是讀者的一生。所以,不嫌誇張地說,它是一個愛讀書的人的生命風景。當然也不是說要鬥長,因其為主觀和各別不同,根本就不可能互相比較。在一定地足夠的累積之下,可以說是一步見一風景,一書開一天地。

年輕時試讀牟宗三,因為缺乏哲學訓練,看得一頭霧水。預科時修中國歷史(內含思想史專題),對於牟先生談中國哲學的部分,還算可以理解(但肯定不深)。一碰到他談西方哲學,特別是康德,立即如墮五里霧中,完全失去方向。無奈放棄,以為緣盡於此。近年開始零碎地看點西方哲學,也只是聚焦於幾個哲學家,遠遠未能全通,輾轉便讀到康德。硬着頭皮讀了他的三大批判,以及其他政治哲學文章,算是知個皮毛,有個大略,好像對他之前和之後的西方哲學發展,也有了基本的方向。

不久前讀到許煜論模控學和當代科技的英文著作Recursivity and Contingency,看到他從康德的《判斷力批判》中的有機體的概念談起,慶幸自己多少知道點背景。後來他提到的模控學(cybernetics)的代表人物和理論,剛巧我也曾有所涉獵,整本書的閱讀趣味就出來了。再讀許煜的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in China: An Essay in Cosmotechnics,見他談到牟宗三,作為現代中國文化應對西方科技問題的代表,便引起了我回去再讀牟宗三的興趣。(另一個驚喜是許談到《天工開物》的作者宋應星的氣論。)如是者隔了三十年,我又再從書架上拿下牟先生的書。

牟宗三的著作極為豐富,當中由教學講稿整理出來的較易懂,因為只是說些扼要的觀點,而又解釋得十分清楚。但讀牟先生親筆的論著,則必須下點功夫和具有充足的熱情(我不說耐性)。因為命運的偶然,要不是我先讀過一點康德,大概還是沒法弄懂牟先生會通中西哲學的路數。令人相當驚訝的是,牟先生竟然把康德歸為儒家思想,因為他以道德為生命的內蘊(即本體noumenon),又他竟然利用佛家的識心和相的概念,來解釋康德的先驗超越論。他把康德說的「物自身」(thing-in-itself,亦即noumenon)等同於儒家的「知體明覺」,把純理性的「自由意志」等同於儒家的「良知」、道家的「道心」和佛家的「自性清淨心」。

從牟宗三的《現象與物自身》回頭再去看許煜論牟宗三的部分,便感到許的評價似乎說得有點不夠充分和深入。牟宗三的哲學跟現代科技有什麼關係?首先是他表明,中國傳統思想重視的是道德面,而不是技術面,所以開不出像西方的數學和邏輯,也因而開不出科學。牟宗三所做的中西哲學會通,就是希望把中國思想所欠缺的「分解的盡理之精神」引入,表示無論在儒家、道家或佛家之下,其實也可以容納理性知解的層面。所謂中國的現代化,不只是孤立地引入西方科技,而是把西方科技在哲學的層面容納於中國傳統思想系統之內。這跟清末提出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拿來主義不同。(事實上這種體用的內外本末之分已證實是失敗的。)更有野心的是,牟先生亦嘗試從中國思想的立場,去修補西方哲學的不足。

據許煜的判斷,牟宗三的計劃是失敗的。內在原因是他沒有從哲學的角度去處理科技本身,而只是順着康德的理路分析科學知識如何可能。重點依然是在道德、智的直覺和心性的價值。外在的原因則是牟宗三因為反共,所以他的思想在內地沒有影響力,在港台兩地也後繼無人。我沒能對此作出專業判斷,但我認為牟先生所做的是一件未完成的偉業。在科技徹底改變人類生存狀況的時代,固然不是出來呼喚大家回歸傳統思想便可以,但前人對生命探索所累積的智慧,也不可能就此成為虛說或廢話。如何打通哲學和科技,的確是當前十分迫切的問題。

牟宗三以至新一代哲學家許煜所做的跨越,是有意識的、深思熟慮的學者思想的跨越。至於我們作為普通讀者的,在誤打誤撞之下誤入了哲人們鋪下的路徑,得享了沿途的風光,則是應該感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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