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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專欄:寶貝兒

25.08.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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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有一個短篇小說叫做《寶貝兒》(英譯”The Darling”),曾經引來托爾斯泰有趣的評論。《寶貝兒》的故事簡潔明快,有如契訶夫的其他短篇一樣。女主角奧蓮卡一開場的時候還是個少女,是人人眼中的「寶貝兒」。奧蓮卡心地善良,愛心爆棚,芳心暗許只是時間問題。她首先愛上了院落的租客庫金。此人在附近開遊樂場,經常埋怨觀眾水準太低,劇團經營困難。奧蓮卡對庫金表示同情,兩人便順理成章結了婚。妻子幫助丈夫打理劇場,夫唱婦隨,嘴邊常常掛着對大眾藝術品味的批評。一年後庫金因意外身故,深愛丈夫的奧蓮卡悲痛欲絕。三個月後,木材商人普斯托瓦洛夫向奧蓮卡好言慰問,當晚她便發現自己愛上了對方。兩人很快便拉埋天窗,奧蓮卡全心輔助丈夫的事業,開始滿口木材生意的術語。

六年幸福美滿的生活過去,普斯托瓦洛夫突然因病去世,奧蓮卡再次成為寡婦。不過,很快她又從哀慟中復元,全心全意地愛上了家裏的租客,一個叫斯米爾寧的軍隊獸醫。她改了口大談公共衞生的重要性,卻讓斯米爾寧在同僚面前感到尷尬。沒多久獸醫隨軍隊調離當地,奧蓮卡頓失所愛,隻影形單,人生也失去了光彩。最可怕是,沒有身邊男人的主見可遵從,她發現自己沒法再對事物有任何意見。世界完全失去了意義。她變成一具行屍走肉,迅速衰老,人們也對她視而不見。她從眾人眼中的「寶貝兒」變成了一件多餘之物。

如是者過了許多年,一天獸醫斯米爾寧突然出現在她家門前。他已退伍,帶着妻子和十歲兒子,想回到此地謀生,正在尋找居所。奧蓮卡立即答應收容他們一家。她如同死灰復燃,心花怒放,重獲人生意義。斯米爾寧的妻子很快便拋夫棄子出走了,獸醫忙於生計,終日在外。奧蓮卡負起照顧小男孩沙夏的責任,把他視同己出,溺愛萬分。她終於又有了自己的意見,見人便侃侃談論孩童的教育和學校的功課。而小男孩對這位過分熱情的阿姨,感到既尷尬又煩厭。

這個短篇發表於一八九九年,屬契訶夫晚期的作品,有着他一貫的冷峻與幽默交織的筆調。它很明顯在嘲諷一位無知婦女──深情但又極輕易忘情他戀的奧蓮卡。她完全沒有自身的價值觀,只懂把生存意義寄託於不同的男人身上,包括小男孩沙夏。這原是非常可笑復可悲的處境,但不難看出,作者對奧蓮卡其實也有同情。契訶夫用短短的篇幅便把這個女子的人生精髓勾勒出來,並且折射出某種時代問題的癥結。故事的三層遞進結構(奧蓮卡的三次愛情,若加上小男孩沙夏,實際上是四次),有着強烈的民間故事的味道,更突出了它的寓言色彩。

托爾斯泰對《寶貝兒》的反應卻是出乎意料的。他竟然為奧蓮卡的行為感動流淚。他甚至特別為此寫了篇書評,一開首便引述了《舊約聖經》〈民數記〉的故事,說一個國王聘請一位先知去作法詛咒自己的敵人,但先知卻三次不能自已地行了祝福。托老以此比喻契訶夫,雖然一心想嘲弄一個天真純樸的女子,但卻不自覺地舉揚了她,呈現了她的美德。他又引了另一個精彩的比喻,說自己年輕時在一個大禮堂裏學踏單車,地方明明非常寬廣,但他因為心裏太在意不要碰到場地另一邊的一個女子,結果竟然偏偏就向着她撞上去。他認為這說明了,我們意識裏越是要迴避的東西,我們便越是會不能自控地被吸引過去。契訶夫的情況與此相反,但道理一樣──理性的指揮是一回事,精神的歸向是另一回事。兩者往往會背道而馳。托老的意思非常微妙。他表面上好像批評了契訶夫,實際上卻大力稱讚他是個真正的詩人和藝術家,因為他的理智最終被他的心性打倒,就算這是作者不自覺的事情。托爾斯泰也順便在文中對新興的女權主義作了一番鞭撻,重申女性有其獨特的天職,也即是愛護男性、守護男性和照顧男性。放棄這些天職而去追求和男人看齊,不但是毫無意義的,更加是破壞性的,甚至是邪惡的。而契訶夫在這種思想的荼毒下,因其詩人的天賦,反而寫出了最完美純真的女性典型奧蓮卡,那是令托老感動萬分的事情。

對於前輩兼文學巨人的批判和讚賞,契訶夫有點哭笑不得。一八六零年出生的契訶夫,比托爾斯泰小三十二歲,童年時對方已經是知名作家。契訶夫靠短篇小說成名之後,托爾斯泰一直很欣賞他(但卻認為他的劇作比莎士比亞還糟糕)。他也一直對前輩非常敬重,常常跟人說托老永遠是俄國第一,而自己只是第九十九。在托老晚年,契訶夫經常探望他,關係頗為密切。他曾經在書信中表示,非常擔心托爾斯泰會死去,因為這會在他的生命留下巨大的虛空。契氏雖然沒有宗教信仰,但他覺得托爾斯泰的信仰跟他最為親近。(托氏主張脫離教會體制的直接效法耶穌的信仰,又以俄羅斯農民為至真純的信仰者的模範。)他認為文學界有一個托爾斯泰,當作家便可以更輕鬆和愉快,因為你知道就算自己沒法成就什麼,托爾斯泰已經代表大家去成就了。兩人對彼此的理解也許並不是對等的,特別是晚年托爾斯泰的思想變得相當偏激,但兩代文人的互相尊重卻是真誠的。很可惜契訶夫以四十四歲的英年早逝,比老前輩還早了六年。

兩代文豪對「寶貝兒」有着截然相反的理解,在今天看來,也可以算是一段佳話。當中任何價值衝突也變得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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