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朋友中島京子的帶路下,我和妻子穿過上野公園,經過東京都美術館和東京藝術大學,來到舊日的帝國圖書館。初建於明治三十九年(1906年)的日本第一座大型圖書館,今天已經改變用途,成為國際兒童圖書館了。
這座超過一百年歷史的西式建築,外觀相當宏偉,入口卻新建了一個非常富現代感的玻璃大堂。穿過大堂走進原本的大門,赫然是高闊寬敞的樓梯間,連那些老式扶手也特別厚重,全部超過常人的比例。想當時生得比較矮小的日本人,一定會被新興帝國的氣派所震撼。而從西洋傳進來的新知識,以至於盛載知識的稱為圖書館的新建築,也肯定成為學子們膜拜的新偶像和新神殿了。
那個時代來過這裏看書的作家自是不少。從夏目漱石到芥川龍之介都有,基本上就是知識人的必去之處。看舊照片裏的閱讀室,排列着多行長書桌,坐得密密麻麻的人們都在低頭讀書。我問京子書架在哪裏,她說當時書本甚為珍貴,都是閉架收藏。讀者要到一個窗口遞上紙條索書,然後拿到位子上閱讀。那時候,男和女的閱讀室是分開的。
中島京子正在寫作一部以帝國圖書館為主題的長篇小說。她之前曾經問過我關於在二戰時期,日軍從港大馮平山圖書運走了一批合共三萬本的中文書的事情。這批珍貴的中文典籍,當時就是存放在東京的帝國圖書館。在戰後經過陳君葆先生的努力,終於找到了這批書的下落,並且要求日本政府完整歸還予香港。京子對大正至昭和時期的歷史甚有研究,她的好些小說都是以二戰之前的時代為背景,其中有獲得直木賞的《小房子》(由名導演山田洋次改編成電影,松隆子和黑木華主演的《東京小屋的故事》)。這次她以帝國圖書館為對象,肯定又能夠鈎沉出令人深思的故事。
在三樓的展覽館,我們看到了圖書館的歷史介紹。京子向我們指出,平設計草圖上的「口」字形建築,最後只建成了其中一個側翼,便因資金不足而停工。竣工的部分只佔原本計劃的四分之一稍多。到了一九九五年,由著名建築師安藤忠雄負責修復和擴建,於二零零零年正式改立為國際兒童圖書館。把輕巧純真的兒童文學,放進負載着沉重歷史的建築物裏,乍聽之下頗有違和之感。不過,大師即是大師。新的玻璃幕牆和舊的粗石混凝土,似是互相衝突,但搭配起來卻未覺突兀生硬,反而令原來的威嚴甚至是壓迫變得輕盈通透。
新館內有兒童圖書室、活動大廳和資料室等設施,但未見太多兒童的蹤影,未知是否正值平日上學時間的緣故。資料室內有開架的展覽,陳列着非常珍貴的舊版兒童雜誌和繪本。當中除日語書刊之外,亦有不少外語或翻譯作品。日本第一本兒童刊物《赤ぃ鳥》,於一九一八年由夏目漱石的門生鈴木三重吉創辦,之後陸續有《金の船》、《童話》、《少年俱樂部》、《少女畫報》等許多兒童及青少年雜誌的出現。這些歷史價值不菲的藏品,部分可以隨意拿在手裏翻閱,其收納的齊全和保存狀態的良好,令人驚訝。
除了善本的收藏,圖書館也製作了非常完善的電子資料庫,可以在遠端登入。我回家之後,便在館方的網頁找到了「日本的兒童文學」、「繪本的畫廊」、「維多利亞時期的兒童書」、「《幼年畫報》揭載作品檢索」、「《コドモノクニ》(孩子的國)揭載作品檢索」等幾個電子展覽,跟我在館內的電腦上看到的似乎是一模一樣的。內有書刊的精細掃瞄和逐頁翻揭的功能、電子檢索、圖表和導覽文字等等,還可以自行列印。這些資料對於兒童文學的研究,肯定有非常重要的作用。而更重要的是,這個系統示範了一個圖書館可以如何利用最新的科技,在基本的資料保存之外,通過安排、連結、搜索、獲取等方式,令資料再次活過來,不但令研究者得到便利,也讓一般讀者能夠自如地進入這個豐富的寶藏。
從這棟三層歷史建築一直走下去,我開始領略到,把兒童文學放在舊帝國圖書館的意義。京子說,「兒童」這東西,是在明治後期到大正時期才被「發現」的。在之前日本不僅沒有兒童文學,也沒有「兒童」這個概念。「兒童」作為一個特殊的成長階段,而必須施以特殊的教養方式,為他們提供適當的讀物,是西方傳入的思想。而「兒童」的「發現」或「發明」,跟現代帝國的建設是緊密相連的。我想起日本當代思想家柄谷行人說過類似的話:不是先有兒童的存在,然後才有給兒童的文學,而是先有兒童的發現,才有所謂的兒童文學。又或者,毋寧說,兒童文學正正就是「發明兒童」的方法。在東方,包括中國在內,「兒童」是個近代的發明,而且是在人類最陰暗最殘暴的時代夾縫中誕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