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修一的《國寶》,氣勢很大,題材難度很高。他寫的是一代歌舞伎大師,最後榮登「國寶」之座的立花喜久雄(藝名花井半二郎第三代)的奮鬥故事。為了要寫好這個題材,吉田除了閱讀了大量文獻,觀摩了大量歌舞伎演出,還親身當上舞台雜役「黑衣」,跟隨歌舞伎名演員到處演出。他投入的心力可謂巨大,出來的成果也是與之相稱的。《國寶》的確非常生動逼真地呈現出歌舞伎演員在台前幕後的生活,說服力非比一般。
寫實的細節只是基本功夫,更重要的是如何把歌舞伎的豐富內容,融入小說劇情中。主角年輕時演什麼出道,之後在人生的不同時刻做過什麼嘗試,到了最後,壓軸的演出選哪一個劇目,全都經過精心挑選和安排,以呼應故事的發展和人物的內心變化。這是更高一層的功夫。但還有更高的,就是切實的演出當下,對演員和觀眾來說,發生在舞台上的虛構故事所引發的心境,也即是藝術境界。要想像觀眾的體會不是最難,把自己培養成一個戲迷便可以。最難的是化為演員自身。就算有機會以業餘玩票者的身分試學試練,也肯定無法進入大師級演員的心境。那是經過千錘百鍊的狀態,必須具有高度想像力才能達至。這方面,我覺得吉田修一是超額完成的。他真能融入主角喜久雄的心境,把站在舞台上的超然狀態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
作為通俗小說,《國寶》有很多刻意安排的痕迹,例如各種必然出現的戲劇性巧合,或者形象鮮明但略帶刻板的次要人物。這些都是通俗小說的基本套路,實屬常態。對小說主角喜久雄的描寫,是豐滿的,多彩的,其次的俊介則略遜。兩人自少年時代一起成長、學藝和出道,到後來驟生嫌隙而分道,然後成為競爭對手,再而摒棄前嫌攜手合作,最後俊介在事業如日方中之時含恨早逝,整個歷程寫來充滿起落跌宕,構成了小說的主要動力線。這個中心機栝的有效運作,是小說作為小說(而不是故事化的歌舞伎介紹)的成功關鍵。
吉田修一在小說中所表現的對歌舞伎的態度,是全然的欣賞、迷醉,甚至是拜倒的。縱使有着力描寫練習的辛酸,也偶有透露行內的鬥爭、市場的無情和演員的負面心理,總體來說歌舞伎的形象是非常正面的。可以看出作者希望透過小說,對本國傳統藝術致以崇高的敬意。這當然完全沒有問題,甚至是應有之義。如果刻意寫一部小說去揭發或者渲染歌舞伎的陰暗面,或者拿異色題材做文章,除非有很好的理由和很強的根底,否則意圖將會是卑鄙的。但是,以小說去書寫歌舞伎,難道只有表達敬意一途嗎?
我不知道吉田修一心裏的想法。我個人認為,要對歌舞伎或任何高超的技藝表達敬意,最高層次的方法就是發出挑戰。不是以攻擊對方、抹黑對方的方式,而是在技藝上一較高下。《國寶》當然也可見出吉田修一作為小說家的技藝,已經到了一定的高度。這麼難寫的題材,他克服了,而且成功了。如果他有設定清晰的目標,這個目標大概也達到了。也就是說,寫一部以歌舞伎為題材、向歌舞伎致意的、具文學性的通俗小說;既把歌舞伎的精華帶給普羅讀者,又能以小說的技藝感染讀者、娛樂讀者。這不是已經雙得益彰嗎?可是,就算這樣的計劃大舉成功,小說也不過是落於服務(我不會說「利用」)歌舞伎的角色。在小說與歌舞伎之間,並沒有出現真正的較量。兩者的位置是高低有別的。
也許吉田修一是出於謙遜和對傳統的尊重,而沒有出現我上面的想法—以小說挑戰歌舞伎,一較高下。也許我的這個想法是狂妄的。但是,他汲汲於描寫的,是喜久雄如何以一生的努力精進技藝,踏上歌舞伎的頂峰,最後不惜陷入精神失常(或昇華),完全融入歌舞伎的美的世界。那麼,對這種顛峰藝術境界的唯一對稱敬意,就是以對等的技藝和瘋狂去挑戰它。我們也許會以為,這不是通俗小說能夠承受的重量啊!除非是以純文學的形式來做吧。我們自然會想到川端康成、谷崎潤一郎這些前輩,會如何處理這個題材,使出頂尖高手的功夫。但吉田修一似乎想說:「各位看官且慢,我也不過是個小小的說書人而已。我已經盡了我最大的努力,向大家講一個精采的故事。大家如果聽得還算滿意的話,請打賞幾塊錢吧!」吉田修一還未準備好,又或者他根本就無意,和他筆下的喜久雄平起平坐。在技藝修為和展現上,小說和它所描繪的歌舞伎並不對等。如果我們硬要把它們看成較量,很遺憾的,小說還是輸了給歌舞伎。
我不禁想,是吉田修一還太年輕嗎?五十歲的小說家,還未到出手挑戰歌舞伎大師(不是挑戰歌舞伎題材)的年紀嗎?他是不是太心急?是否應該把這題材再浸淫十年,到六十歲的時候才來寫?還是他的野心不夠大,覺得做到現在這個程度已經心滿意足?說穿了,就是他沒有想成為「國寶」的慾望。他只想當一個成功的而又具文學質素的通俗小說家。我覺得這個目標本身沒有問題。問題不在通俗小說,也不是說只有純文學才能擔此大任。歌舞伎本來也是一種通俗的表演形式,它也非常依賴商業上的操作,追求商業上的成功。不存在沒有人捧場的歌舞伎大師這回事。沒有觀眾,就沒有歌舞伎。那麼,問題在哪裏呢?這就是我一口氣看完這部精采的小說,心底裏無法解答,也揮之不去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