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董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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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
Ghost on the Sh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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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石的傳人

25.02.2021
圖片由作者提供

無論是在東方還是西方,以畫家為主角的小說不在少數,以畫為喻,往往是小說家自身的藝術觀的投射。在日本現代文學中,繼夏目漱石的《草枕》之後,有兩篇關於畫家的作品,特別值得注目。那就是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地獄變〉和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可以說,這兩篇小說與漱石的《草枕》是一脈相承的。

​漱石在《草枕》中,借畫家主角的口,道出了「非人情」的藝術觀。主人公在一趟深山之旅中,決意拋開世間的人情義理,把景色「當作一幅畫觀賞,當作一卷詩閱讀」,把遇到的人,甚至是自己,也當作戲劇中的角色看待,認為要「站在第三者的旁觀立場,看戲才會有趣,看小說才會有趣」。他試圖以這種東方式的「無我」藝術觀,去克服西方的以書寫人情世態為職志的藝術觀。「非人情」既與「人情」相對,但也並非「無情」。它是把「情」從人世抽取出來,化為藝術的一種方法。漱石往後的小說家生涯中,堅持實踐的就是這樣的宗旨。

芥川龍之介是夏目漱石的門生,少作〈鼻子〉受到漱石的激賞。雖然受業於漱石門下不久後者便去世,芥川的風格表面上跟漱石也非常不同,但老師對學生的影響還是有迹可尋的。前期的芥川幾乎不寫現代的題材,創作物語式的以古代為背景的故事,就算手法和語言是現代的,也有一種刻意和西方現代寫實小說保持距離的意味。這些小說多數採取旁觀的角度,筆調冷峻,構造精美,幾乎感覺不到任何個人情感。這也可以理解為一種「非人情」的實踐。不過,要說彰顯「非人情」到極致的,則不能不說是〈地獄變〉這個同樣是關於畫家的故事了。

良秀是效力於堀川王爺的畫師,被認為是脾氣古怪、狂妄自大、貪婪無恥的人,受到王府上下的厭惡和嘲弄。他的畫風陰森恐怖,盡是可怕醜陋之物,也不為人所喜愛。但是,無可否認,良秀的畫工是超卓的。目空一切的良秀,唯獨是對女兒百般呵護和寵愛。當王爺把他的女兒收為侍女,甚至強行染指,良秀的內心極度悲傷和憤恨。後來王爺命令良秀繪畫地獄變屏風,良秀為了描繪畫中至為可怕的景象,而請求王爺焚燒一輛蒲葵車,好讓他親眼觀察。王爺二話不說便答應了。當蒲葵車燃燒起來,簾子內露出的是被鐵鏈綑綁的良秀的女兒。開頭良秀露出恐懼的表情,試圖向車子撲上去,但是奇怪的事發生了。芥川這樣地形容良秀:

「至於面對那火柱,有如凍結凝固似的站立著的良秀—卻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剛才還彷彿受著地獄折磨一般的良秀,現在滿是皺紋的臉上,卻洋溢出難以形容的光輝,那是一種恍惚的陶醉光輝。或許忘了自己是在王爺面前,竟然兩隻手臂緊緊地環抱在胸前站立著。似乎他的眼睛裡,並沒有看見女兒痛苦掙扎而死的光景。只有美麗的火燄色彩,以及在火燄中受苦的女人的身影,讓他整個陶醉了—他看到的景色只是那樣的而已。」

良秀把自己女兒的死相當成是畫作一樣去欣賞,可以說是達到非人情的極致。漱石大概不會認同良秀,但卻肯定會讚賞寫出這樣的場面的芥川吧。在非人情這一點上,芥川通過良秀這個畫家人物,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不過,一山還有一山高。我認為,在非人情這一點上,太宰治又超越了前輩芥川,成為漱石非人情觀的真正傳人。〈地獄變〉發表於一九一八年,這時芥川二十六歲,九年後芥川自殺,享年三十五歲;《人間失格》發表於一九四八年,同年太宰治第五次自殺終於成功,享年三十八歲。

​《人間失格》帶有自傳色彩,或者屬於私小說的類型,已經是公論。屬於私小說而加入了虛構情節和人物,這一點也不必多說。我感興趣的是,太宰治把小說中代表自己的主人公,設定為一位畫家。我們當然不能因此推論,太宰治有意繼承或呼應漱石和芥川。他創作時有沒有想到以上兩位,並不是重點。重點是,以畫(家)為喻,似乎已成為日本現代文學某種自然反應或思考方式。所思考的,是創作者和觀察及描寫對象的關係。而太宰治的突破性在於,他思考和反應的,不是外物,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嚴格來說,《人間失格》的主角葉藏不是漱石或芥川筆下那種藝術性的畫家。葉藏少年時代學過油畫,偷偷畫下幾張自畫像,自以為掌握描畫「妖怪」的秘技,並一直為此洋洋自得。後來從家鄉到東京念高中,卻荒廢學業,跑去畫室學畫,因結交損友而步入酗酒、嫖妓、濫藥和吃軟飯的歧途。葉藏結果也沒有當上真正的畫家,只是靠着給低俗報刊繪畫色情漫畫而賺取煙酒錢。此人多次自殺未遂,最後不知所終,多半已經不在人間。小說以葉藏的手札形式寫成,而此手札連同三張舊照片,後來寄到一位曾經跟他相好的前酒館女主人手中。女主人把手札交給一位作家朋友,說是寫小說的好材料,這位作家卻認為,直接把手札發表更有可讀性。

如果我們把這個轉述整件事情的作家視為現實中的太宰治,那手札中的葉藏便是太宰治自身的虛構投射。(而事實其實相反。)也即是說,太宰治把自己化為風景、化為人物,去觀察、去欣賞、去呈現。他以非人情的方式看待自己的人生。在陷入精神失常的瀕臨自殺邊緣,竟然還能如此客觀、冷靜,甚至是風趣幽默,以帶着距離和自嘲的文學手法來描繪自己,這確實是超乎尋常的非人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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