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說到機械身體和Reborn Babies,忍不住又想談談《攻殼機動隊》。一九九五年製作了經典電影版《Ghost in the Shell》之後,導演押井守於二零零四年又推出了續編《Innocence》(《無罪》)。在嬰兒玩偶之外,市場最大的擬人玩偶商品應該是成人性玩偶了。《無罪》的故事便是環繞着一連串成人性玩偶殺人事件展開的。成人性玩偶無論多麼的逼真,它們始終是沒有靈魂(或腦袋)的機械人。可是,調查人員卻發現這些玩偶在被警方擊殺之前,曾經發出微弱的求救聲音。最後的驚天大發現是,不法集團竟然擄走兒童,把他們的意識輸入性玩偶的體內,令產品的行為更為像真!
第一次看《無罪》的時候是有點失望的。女神般的存在草薙素子少佐在戲中幾乎沒有露面,全劇由兩個男隊員巴特和德古沙擔正,就觀感來說比較無癮。就劇情而言,這倒是順理成章的,因上集結尾素子的義體在戰鬥中完全毀壞,巴特只能救回她的腦袋,把它裝在黑市買回來的女童義體裏。最後,素子表示要投身到數位世界裏去,消失於黑夜之中。(這完全忠於原著漫畫的情節。)所以,繼續運作下去的公安九課,很自然再沒有素子這位隊長了。(在電視連續劇版本中,隊長的位置由經驗最淺的、經常被嘲笑為新丁的德古沙接替。)不過,素子依然以她自己的方式繼續偵查案件,並暗中對巴特和德古沙提供協助。她先是以機械女童玩偶的形象出現在魔幻大屋的大堂,向巴特作出破解意識迷陣的提示。後來,在直搗以兒童意識活化性玩偶的不法集團基地的時候,素子又把自己的ghost下載到其中一具玩偶身上,和巴特並肩作戰。(不過那簡陋甚至有點醜醜的未加工玩偶,跟原本素子的造型實在相差太遠了。)
另一個初看令人有點難以投入的,是兩位男主角在查案的過程中,不停地大拋書包,引用和、漢、洋大哲先賢的雋語,長篇大論地探討現實與虛構、靈魂與肉體、機械人的意識、玩偶的生命等等極為嚴肅的課題。以科幻動畫來說,似乎是有點過於絮絮叨叨,近乎導演個人的思想表演了。兩個分別以戰鬥力和偵探頭腦見稱的大男人,忽然變成了老學究般引經據典,出口成文。當然,仰賴科技上所謂的「外部記憶」,任何高功能的電子化腦袋也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快速搜尋資訊和知識,所以兩人的高階對談也不是沒有根據的。我就是在他們的對話中,第一次聽聞關於笛卡兒按照早夭女兒Francine的模樣,製作出機械女孩人偶的傳說。
不過,就算看得不明所以,就算等不到素子的「真身」出場而大失所望,我還是沒法不被那瑰奇的影像所懾服──魅惑的光影與心靈的明暗、生物與機械的想像融合、科技與傳統儀式的對位、真實與虛幻的鏡影倒置……。當中最為精彩的幾個場面,包括巴特在超市靈魂被入侵產生幻覺所引發的一場槍擊、北方都市的眾神偶像大巡遊、魔幻大宅的意識迷宮等等。可以肯定地說,就影像美學而言,《無罪》是「攻殼系列」裏最頂尖的作品。(唉,遺憾是沒有少佐出場!)當我再看第二、第三,以至第四次,更不能不被那終於慢慢看懂的思辨內容所震撼了。
人類與玩偶的關係源遠流長。玩偶不只是玩具,而是模仿真實的生命體、特別是模仿人類自身的玩具。人為甚麼會喜歡甚至是迷戀上跟真人相似的玩偶呢?從小時候呵護洋娃娃,到長大後狎玩性玩偶,都是把沒有生命的形體當以為真。但是,無論是被溺愛還是狎玩,玩偶往往難逃被拋棄的命運,因為它們終究不是真的,只是徒具人形的虛假心靈託付。電影多次刻意強調玩偶的悲哀下場──被巴特轟斃的故障殺人性玩偶的殘軀、在祭神儀式之後被拋進火堆中焚燒的人偶、黑客野心家把自身的靈魂寄放進去的傀儡、在犯罪集團的秘密工廠中數以千計一模一樣的性玩偶在戰鬥中前仆後繼地死去……。最詭異的是,在成功偵破案件之後,終於可以回家的德古沙竟然給女兒帶回去一個洋娃娃作禮物。對的,玩偶本是無罪的。邪惡的是創造玩偶的人類。
不得不提的是,川井憲次為兩部電影所作的配樂《傀儡謠》,參照了古神道教儀式中巫女的唱誦。那種神秘、莊嚴,但又悲慼的調子,跟影像配合得天衣無縫。(現在上網找「攻殼機動隊2傀儡謠」,還可以看到那個配以凌厲的歌謠的傀儡大巡遊的片段。)在《無罪》中還有一首多次出現的短詩:「生死去來,棚頭傀儡,一線斷時,落落磊磊。」說的好像是提線木偶的命運,但難道不也同時是人自身的命運嗎?
有一點比較奇怪的是,《無罪》中的邪惡工廠裏的主管人員,講的竟然是廣東話。不是配音,是在原日語聲帶中,以廣東話來演繹這幫人的對話。為什麼呢?真是費解。而且,兩部電影中的貧民區也以香港舊區為原型。這一方面令香港影迷深感榮幸和驕傲(連日本大導演也以香港取景,證明對方識貨),甚至視為另類的「保育」之舉;但另一方面也難免令人覺得,香港在國際通俗文化中代表着某種罪惡淵藪,而廣東話,當然就是黑幫語言的不二之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