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董啟章
熱門文章
董啟章
Ghost on the Shelf
ADVERTISEMENT

董啟章專欄:自己形象自己造

03.05.2018
mpw2582_b090-099_e001

讀自傳有一點要注意的,就是千萬別輕信裏面說的事情。小說家的自傳尤其如是。當局者迷已經是最厚道的說法。有意無意的迴避、隱瞞、誇張、扭曲,幾乎是不能避免的事情。這無關作者誠實與否,記憶本身就是對過去不斷編輯和修改的過程─刪除或壓抑危害自我的東西,強化有利於自我的元素。自傳最真實的,是這個過程的呈現。

大小說家馬奎斯是個非常善於塑造自我形象的人。在成名以後的訪談或自述中,他毫不吝嗇自己的講故事技巧,把人生中的關鍵時刻,化為跟小說不遑多讓的精彩故事。其中一個一直為人津津樂道的,是《百年孤寂》的寫作過程。據馬奎斯自述,一九六五年七月,他帶着妻子和兩個兒子去旅行。當車子開到半路,小說的第一個句子有如神諭一樣突然在腦袋中閃現。就是那個後來被有點過度解讀和崇拜的開頭:「很多年以後,當他面對行刑隊的時候,奧瑞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想起那個遙遠的下午,父親帶他去看冰塊。」他立即掉頭回到墨西哥城去,家人的旅行當然就泡湯了。作家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埋頭寫了十八個月,寫成了那即將令他揚名立萬的巨著。

馬奎斯的傳記作者Gerald Martin指出,這個故事有許多版本,有些比較平實,沒有那麼戲劇化。而且小說的寫作時間前後只有一年多。另一個重要場面,是馬奎斯寫到主角布恩迪亞上校之死(感覺就如自己親手殺掉他)的時候,是凌晨兩點。作家回到睡房,躺在熟睡的妻子身邊,足足哭了兩小時。這個痛哭的場面,當然也有不同版本。至於寫作此書時如何專心一致、心無旁騖,妻子如何獨力支撐家庭、靈活應對(賒數和拖欠房租),已經成為了人所共知的佳話。據說在經濟最拮据的時候,家裏的電器用品皆已典當淨盡,只剩下電風筒、榨汁機和電暖爐。不過,更經典的場面還在後頭。當小說終於完成了,夫妻倆懷着鄭重的心情,把書稿拿去郵局寄往出版社。秤量之後,發現身上不夠錢付郵費,只能寄出半份稿件。二人立即回家,把電風筒典當了,再回去郵局寄出稿件的下半份。當然,往後就是神話式的命運大逆轉了。

不過,馬奎斯的自傳《活著為了說故事》還未說到這裏。原本計劃共三部曲的自傳,只寫了第一部便無以為繼。自傳並不是順時序由自己出生說起。起點在一九五零年二月,作者二十三歲在巴朗基亞當記者的時候。一天下午,他母親突然在他跟前出現,說:「我是你母親。」顯然,馬奎斯跟他母親並不很親密。在生命的頭十年,他是跟祖父母一起生活的,父母則住在另一個市鎮。後來去波哥大念大學,中途輟學跑去當記者,期間也沒有怎麼跟父母見面。事實上,母親此行雖然是要兒子陪她去阿拉卡塔卡把祖屋賣掉,但真正的用意是希望說服兒子回到大學完成學位。藉着這樣的一趟突如其來的旅程,馬奎斯展開了關於自己的出生和童年的憶述,並連結上《百年孤寂》的種種原型,安排可謂極之巧妙。

《活著為了說故事》第一部停在一九五五年七月,馬奎斯準備遠赴歐洲成為報社特派員。作為自傳第一部結尾的轉折,手法亦非常高超。他描寫二十八歲的自己在清晨坐的士前往機場,經過他的多年所愛Mercedes Barcha的家門前,還遙遙看見她穿著一身綠色的裙子,猶如石像一樣坐在門廊上。(這可能嗎?太似小說了吧!)他突然感到自己有可能從此失去她,有一刻想過停車向她說再見,但是他沒有這樣做。去到飛機場,上了飛機,他用座椅前面放着的紙和筆,簡短地寫了一封信,通知她自己出國的決定。寫到最後,他突然如雷灌頂(就像《百年孤寂》的第一句),寫下了這樣的話:「如果我在一個月內收不到回信,我將留在歐洲,永不回來。」這就是馬奎斯向他的未來妻子求婚的方式。他在轉機時把信件投寄。一星期後,當他抵達日內瓦的酒店,他收到她的回信。

對於和妻子的相識以至結婚,馬奎斯歷來也有一套說法。他和Mercedes第一次相遇時,她只有九歲,而他自己十四歲。他聲稱當時已經立定心意,將來一定要娶這個女孩為妻。之後兩人關係不算親密,只是一起去過一次舞會。有一段日子,馬奎斯常常跑去找女孩的父親聊天,她的態度卻頗為冷淡。後來馬奎斯離家去唸大學,再當記者,跟Mercedes的見面機會不多。但是,他一直認定她就是自己的結婚對象。兩人終於共偕連理,是馬奎斯在歐洲待了兩年半,一九五七年底回國之後。

傳記作者馬汀常常質疑小說家的自述。他指出在《活著為了說故事》中,關於Mercedes的部分出奇地少,情感表達也過於克制;裏面反而多次提到一個和少年的自己有過情欲關係的女子,一個比他年長的有夫之婦。馬汀懷疑這段軼事是杜撰的,但無論實情如何,這反映了馬奎斯試圖把愛和性分開─與Mercedes的兩小無猜早定終身,跟他從其他女性身上尋找性啟蒙和性刺激是沒有衝突的。馬汀曾向Mercedes當面詢問關於這段時期的細節,得到的答案是:「賈布是個非常不尋常的人,非常不尋常。」

當馬汀向馬奎斯問及,他一九五六年旅居巴黎期間的一段激烈戀情,年老小說家的答案是斷然的「不」。不過,馬汀其實早已跟另一位當事人作了親身的訪談,後來更在傳記裏寫出了女方的觀點。在真相的爭奪戰中,優勢究竟在自傳一方,還是傳記一方,似乎也很難說呢。

延伸閱讀
熱門搜尋
回歸25周年 新聞自由 展覽 環保 食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