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為搬家,被書折騰得只剩下半條人命。全屋共七十個紙箱,有六十個是書。搬書比讀書辛苦千百倍,但也不能說是完全無趣的。所謂的趣味,就是乘機檢視一遍家裏的藏書,當中每有發現,例如有些失蹤已久的書突然跑出來,有些書重複買了一本又一本,也有好些全無印象,不知為什麼會出現在家裏。不少書因此難免遭到遺棄的命運,捐贈到二手書店去。當然,跟自己無緣的書,不代表沒有價值。說不定它們會在其他人身上,找到第二次的生命。
相反,有另一種書是跟自己特別有緣份的。這些書不能丟,丟失了也會拚命去找,而且不是找回相同的版本,而是「同一本」。這些書是物理上獨一無二的。它們承載着擁有者無可取代的記憶。它們陪伴着擁有者經歷過某些人生階段,所以是他的自我構成的一部分。我把這種書,稱為「自己的書」。不過,一本書不是閱讀的當下便成為「自己的書」的,而是必須經過時間的淘洗,而且往往摻雜了偶然的成分。所以說到底便是緣份了。
「自己的書」不是自己寫的書,也不單純是自己擁有的書。在擁有的所有書中,只有極少數能成為「自己的書」。「自己的書」不必是名著,它甚至不必對擁有者造成過極大的影響。它不必是(甚至通常不是)那種「改變自己一生的書」。所以在我界定為「自己的書」的書單中,並沒有任何我最喜歡的作家和作品。有些「自己的書」甚至相當無聊,既無意義深刻的內容,也無版本上的價值,完全不具備成為珍貴藏書的條件。其中一些我一直也有特別收好,這次搬家又增補了一些,總共不超過二十本。我在下面列出其中幾本,稍加說明。
《Are You My Mother?》是一薄薄的英文繪本,書的內頁貼有一九七四年學校頒獎禮的證書,是我小一成績優異的獎品。故事講述一隻小鳥從鳥巢掉了下來,四處遊蕩,誤把不同的東西當作自己的媽媽,最後有驚無險,順利找到了媽媽。
《即學即玩的魔術》是我初小的時候買的書,售價五元。由簡單的撲克牌魔術,到大型魔術如刀鋸美人等,也包羅其中。我當年看得津津有味,但卻很少照着做,因為有些一看就知道是胡亂編造,肯定穿崩,另一些卻又過於複雜,絕不是一個小孩子能自行應付的。我從這本書上享受到看書的樂趣,多於變魔術的樂趣。
另一本小學時買的書,是深綠色硬皮封面,外貌像字典一樣的《成語故事》。在這本書中,我第一次讀到「邯鄲學步」、「杞人憂天」、「杯弓蛇影」、「人面桃花」、「班門弄斧」等等的成語。不過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書中的黑白插畫。那種富有寫實風格的插畫,對年紀小小的我有某種神秘詭異之感。跟現在的童書都採用色彩繽紛的漫畫圖像演繹相比,那些筆觸細膩但印刷粗糙的黑白插畫,反而勾起了我無限的想像。
標誌着我的中學時期的書有三本。第一本是歐威爾的《一九八四》。那是台灣桂冠圖書公司的出品,我是在旺角西洋菜街的馬健記圖書公司買的。我當時懵懵懂懂,完全不知道這本書的來頭。它的封面是含糊一片的紅黑色,既不吸引也看不出所以然。不過,大概是因為一九八四年快將來到,於是便糊裏糊塗地買來一看。看後小小的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撼。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什麼叫做「極權主義」。之後(還是之前?)在馬健記又買了戴厚英的文革傷痕小說《人啊,人!》(封面是個美女的側臉),看後同樣受到無可挽回的創傷。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何謂「文革」和「批鬥」。很可惜這本書已經丟失了。
第二本是李察.巴赫的《壯志凌雲》,英文原名是《Jonathan Livingstone Seagull》。那是影響我非常深遠的一本勵志書,主題簡單地說就是排除萬難,挑難極限,追求自由和卓越。當時也沒有懷疑,為什麼那海鷗主角會有個叫Jonathan的名字。後來書本改編成電影,再配上Neil Diamond的音樂和歌曲,看得我熱情澎湃,如癡如醉。(整齣電影也沒有人,只有海鷗飛來飛去,以人聲配音說出海鷗的內心獨白。)上世紀八十年代,可以稱為勵志年代。有勵志書、勵志歌曲、勵志電影,勵志成為最暢銷的商品。八十年代成長的年輕一代,對世界充滿憧憬,對未來充滿希望。
第三本是《徐志摩全集》。徐志摩是我中學時期的文學偶像。我的作家夢很可能是由徐志摩所啟發的。我當時相信,寫詩、寫散文、寫日記、寫信,當如徐志摩這樣,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文學家。連他的浪漫戀情也是我立志要效法的榜樣。我是進入大學之後,接觸到當代文學和世界文學,才開始對徐志摩的文學地位改觀。縱使徐志摩不再是我學習的對象,我對於少年時期曾經迷過他還是感到懷念的。
跟徐志摩相反,我還留着大學時代讀的一本茅盾的《子夜》。我當時非常討厭這本小說,在「現代中國小說」的導修課上,我曾經做了個猛烈批評《子夜》的報告。當時導師感到十分驚訝,說這本書被譽為現代中國文學最偉大的小說,而這個小子竟敢說它的壞話。我到今天依然不喜歡《子夜》,但我把這本書列入了「自己的書」,因為它見證了我求學經歷的轉捩點。那年之後,我放棄了念中國文學,轉修西方文學。我對文學創作的理解,也完全改變了。
每個人都應該有好幾本「自己的書」,但能否保留下來帶在身邊,卻如人生中經歷的所有事物一樣,總是回頭去看才發現已經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