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想談的是「內心」的發現,但說是「良心」也沒有錯,只是意思稍為狹窄而已。什麼叫做「內心的發現」呢?那是柄谷行人對日本文學演變的一個分析。他借用西方文藝復興時期在繪畫和建築方面提出的透視法,以及隨之創造出來的視覺上的深度,來說明現代和中世紀思維的不同。簡單來說,就是前者具有深度而後者只有平面。他把深度的出現稱為「內面的發現」,也可以說是「自我的發現」。
有趣的是,伴隨着「內面/自我的發現」,也同時出現了「外面/風景的發現」。沒有內面,也就沒有外面,反之亦然。透視法不但是一種繪圖技法,也是一種思維轉換。所謂現代性就是建基於透視法的思維之上。好了,理論就不說了,談談例子吧。最近剛巧接連讀了井原西鶴的《好色一代男》和尾崎紅葉的《金色夜叉》,心裏不期然冒起了上述的看法。這不但是個文學理論的問題,也涉及我們如何去欣賞和評價不同時代的文學的問題,所以很值得一談。
井原西鶴(1642-1693)是江戶前期的俳諧師和浮世草子作者,其作品被稱為町人文學的代表,即以商人和市民階級為題材和受眾,有別於王朝物語時代的貴族階級文學。《好色一代男》是以俳諧連歌的形式寫成,但毫無疑問是一部叙事性作品。雖然可以稱之為小說,但跟現代小說有很大的差別。對於現代小說讀者來說,《好色一代男》在描寫遙遠陌生的古代風俗上有極佳的趣味性,但對於小說的基本要求,好像情節鋪展和人物描寫方面,卻很可能會感到不滿。直接點說,就是情節不完整、結構鬆散、人物平面、性格模糊。
《好色一代男》的主角叫做世之介,從小已懂風流韻事,到老歲還在尋芳問柳,興致不衰。全書分為五十四章,從主角七歲寫到六十歲,每章叙述世之介每一年歲上所作的好色之舉。據說世之介一生共玩弄女性三千七百四十二人,男妓七百二十五人,數目上不可謂不誇張。以個別篇章來說,情境和風味變化多端,尤其隨着世之介的年紀和閱歷的變化,寫盡了男女間(也有男男間)不同情色關係的可能。此書也可以視為千姿百態的煙花女性的品鑑錄,上至遊廓太夫(最高級的妓女)下至山村野妓,無論是忠貞的、善變的、剛烈的、柔弱的、莊重的、放蕩的、聰慧的、愚癡的,通通都寫得活潑生動。
可是,人物雖然躍然紙上,終究還是刻板的,平面的。意思是說,沒有心理的深度—善良的就是善良的,狡詐的就是狡詐的。不存在既有善良的一面,又有狡詐的一面的複雜個性。而這種人性的複雜性和立體感,正正是我們對現代小說的基本要求。情況在主角世之介身上特別嚴重。身為主角,世之介的面目和性格之模糊和不一致,似是公認的判斷。以他每一歲的行事為中心的章節之間,沒有明顯的連貫性。當然故事是順序發展的,由他小時候家境的優渥,到年輕時因好色過度被逐出家門,經歷了十幾年的流浪和貧窮生活(但卻無阻他繼續尋歡,只是要求降低而已),到三十五歲回家繼承父親的遺產,自此春風得意,盡情揮霍淫亂。在這個粗略的框架下,每章之間可以說是各自獨立。例如三十五歲一章寫他娶得名妓吉野為妻,但後來又完全沒再提及,好像根本沒有妻子一樣。
河合隼雄評論《源氏物語》的時候,也提出過光源氏面目模糊、缺乏個性和實感這一點,好像只是作者利用來串連故事的一個工具似的。這個判斷同樣適用於世之介身上,甚至更為貼切。《好色一代男》共五十四章,歷來都認為作者有意向同樣是五十四章的《源氏物語》致敬。而以好色男這個類型來說,光源氏也是個大前輩,大典範。不過,誠如河合隼雄所說,光源氏在小說的後半經歷過人生的挫折和磨練,漸漸變得立體和實在,這一點令《源氏物語》展現了超前於時代的意識,在人物的內在心理方面跟現代小說接軌。相反,《好色一代男》雖然比《源氏物語》遲出了六百年,意識上卻離現代更遠。
套用柄谷的說法就是,日本古典小說沒有透視法,也因此沒有「內面」。人之為人,就算是古代人,當然也是有感情和思想的,怎麼說他們沒有「內面」呢?這涉及古人究竟是沒有內面(內在心理狀態),還是這內面未有相應的形式(現代小說)把它表現出來。這看來好像是兩個不同層次的事情,但說不定其實是同一回事。世之介和書中眾多色慾男女當然是有性格的(縱使有時不一致),也是有情感和想法的,而這些情感和想法也會導致各種或喜或悲的處境,但是所有這些東西都鋪陳在一個事實的平面,就好像通通都該當如此似的。我們看不到任何自我探索和認識,或者內心矛盾和掙扎。所以無論好人壞人,好事壞事,都有一種天真質樸、本然如此的感覺。
世之介並不是無良之人。他善待愛人,用情真摯,腰纏萬貫但從不仗勢凌人,甚至還多次為妓女贖身,還她們自由的生活。雖然自知獵豔人生荒唐無比,但卻依然故我,毫無悔改之意。這與其說是世之介或者作者的道德敗壞,不如說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內面」的機制,去為道德問題作出人性的裁決。又或者,他們的人性和我們的人性有所不同。世之介的好色,是在平面時代才能被允許,甚至被引為美談的。在深度的時代,他必定會受到內在良心的譴責,和外在道德的批判,而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