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周文化

董啟章專欄: 悲鳴、發聲與祈禱

前蘇聯切爾諾貝爾核電廠事故,距今已經三十三年了。早前新聞報導說,新的金屬保護外殼已經落成(因為舊的「石棺」續漸失效),物料可以抵禦輻射擴散達一百年。要知道,核放射性物質的衰變期長達千年以至萬年,將來還是要永續地建造新的保護外殼,像俄羅斯娃娃一樣一個套一個地把原核電廠封堵。當然,前提是人類還有超過一百年的壽命。照現在環境破壞的速度來說,情況未敢樂觀。

更超現實的是,烏克蘭的新總統澤連斯基宣佈(在蘇聯解體之後,切爾諾貝爾歸屬烏克蘭領土),會把核事故隔離區發展為旅遊景點。由於近年有遊客賄賂官員以獲取通行證進入禁區,正式發售門票可以杜絕非法行為,有效管理參觀活動,讓更多人親身認識歷史,以及見證地區復元的豐盛面貌。此舉可以把這塊土地由黑暗腐敗的象徵,化為「自由之地」云云。這位新上台的總統,從前是個喜劇演員。

恰巧HBO剛剛亦推出新劇Chernobyl,有朋友看過表示非常震撼,不能一口氣連續看下去。此劇做足資料搜集,其中一份主要參考底本,是白俄羅斯女記者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Svetlana Alexievich)的口述歷史《車諾比的悲鳴》。亞歷塞維奇聞說有人想改編她書中的故事為電視劇的時候,對授權與否頗感猶豫,但看到劇集後卻盛讚水準出乎意料之外,甚至說它展現出白俄羅斯人自己也沒有的新觀點。(切爾諾貝爾位於烏克蘭和白俄羅斯邊界,當年的事故對白俄羅斯的影響更為直接和深遠。)

我在看劇之前,先看了亞歷塞維奇的書。我恐怕影像的力量太強,會造成先入為主的印象。畢竟無論多麼的認真,那也是西方觀點下的製作。亞歷塞維奇在二零一五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歷來以紀實文學獲此殊榮的第一人。我之前看過她的《戰爭沒有女人的臉》,是二戰時期蘇聯女兵的口述歷史。《車諾比的悲鳴》的英文版題目是Voices from Chernobyl,特別強調受訪者的聲音,與口述歷史的定位最為相配。閱讀的時候,就像聽着從錄音機中傳出的、一個又一個受難者和家屬們的聲線,有的傷痛、有的無奈、有的憤怒、有的懷着對逝者無限美麗的回憶。

亞歷塞維奇的筆法是低調的。她盡力避免煽情,但這並不表示她只是旁觀,冰冷地呈現事實。相反,她最在意的不是重整事實。書中並沒有對事故來龍去脈作詳盡交代,也沒有如一般偵查報導揭露事件的政治責任。她的重點是人的感情和關係。不只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也是人與土地的感情。行文中幾乎沒有加入作者的叙述和旁白,完全是受訪者的聲音的自然呈現。當然作者肯定做過編輯和剪裁,但效果上盡量保留口述時的原貌。

最見出作者功力和心思的,其實在於選取和編排上。亞歷塞維奇把最富有個人情感的兩篇分別放在首和尾。首篇是第一批進入現場的消防員之一的新婚妻子的回憶。她的年輕丈夫受到嚴重輻射感染,身體完全變形,十幾日後死於莫斯科醫院,而她一直不離不棄陪伴在旁,導致腹中的胎兒也感染輻射而早夭。末篇是另一位妻子的故事,她的丈夫是奉召清理現場的「志願者」。他的死亡發生於好幾年後,非常漫長而痛苦,但妻子說起來卻充滿愛意,甚至是超越塵世的浪漫。其他的受訪者有災後處理人員、軍人、疏散協調員、獵殺動物隊成員、災區重建移居者、醫護人員、科學家、共產黨地區領導等。有些部分採用了「合唱」(chorus)的形式,把一羣背景相近的受訪者的片段並置,有強烈的音樂或劇場效果。

作者有意識地避免塑造英雄形象,拒絕當官方的宣傳機器,但她也不願意把一切視為腐敗和無能體制之下的無意義犧牲。當中無數人的無私奉獻還是明明可見的。對於核電廠的設計和管理不善、事故後應變的種種失誤、救災人員裝備的嚴重不足、撤離計劃的延誤和混亂、對災民的安置、支援和賠償的問題……,這些控訴都可以聽到,連某些地區官僚的辯解也包含在內,呈現出頗為全面的角度。但作者並不是純粹為了「客觀」和「持平」而陳列正反方的證辭。她想強調的始終是人,處身於歷史之中的人,以及構成歷史的人。

對於像我們這樣的外國人,究竟能對這件事理解多少?在現代文明思維下的查明真相、追究責任之外,我們還能怎樣談論這件事?最震撼我的,不是書中關於輻射感染者的恐怖死亡的描述,而是那令人驚異的俄羅斯民族性──源自托爾斯泰、杜思妥也夫斯基、契訶夫傳統的默默地承受命運、擁抱苦難的俄羅斯人民。共產主義革命似乎沒有改變這些純樸的人們既服從克己又堅忍不屈的性格。他們曾經以超人的意志抵禦戰爭的蹂躪,但是,面對核輻射這個看不見的敵人,卻完全失去了方寸,無語問蒼天。情況的詭異,就如一位受訪者所說:在事故剛剛發生之後,四周看來依然是那麼的美麗!山光水色,農作物豐收,誰會猜到,死亡正在其中悄悄滲透?災難,以超慢動作的方式,以月,以年,從容地展開。

值得留意的是,這本書的俄語原題Tchernobylskaia Molitva,意思是「切爾諾貝爾的祈禱」。不是控訴的「悲鳴」,不是作證的「發聲」,而是帶着悲天憫人的宗教情感的「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