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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專欄:天才與時代

31.10.2019
圖片由作者提供

上次談到夏目漱石在《文學論》中,以(F+f)的公式歸納文學的內容,也即是以意識的焦點F,配以相應的情緒f。而這個(F+f)在時間上是呈波浪形推移的。每一波在冒起之初,都是處於低位,此時對某事的印象十分模糊。隨着意識的增強,波慢慢升高,直至去到頂端的焦點,也即是處於意識的中央。之後,波又會隨着意識的減弱,而慢慢下降。另一波新的意識又再冒起。

不用說,這種波的交替可以是相同意識的重複,以加深持續的印象,但也可以是不同意識的更替,即新的內容取代舊的內容。漱石認為,這種意識波的推移,可以是一個瞬間的事情,但也可以是一小時、一天、一個月、一年、幾十年,甚至一生。從集體的角度觀之,則是一個時代。所以,當某些思潮成為了時代的集體意識的主波,我們會把它稱為「時代精神」。

漱石又補充說,意識或精神以波動的方式推移,並不意味着「進步」。科學技術或社會制度是會進步的,但文學、藝術和文化是不同的時代精神的體現,並沒有高低優劣之分,也就沒有進步或退步可言。就好像西方文學由古典主義轉而為浪漫主義,再出現寫實主義與之爭雄,並不是因為後者比較進步和優良,而是由於集體意識的變化而已。

夏目漱石把集體意識分為三類,以說明在推波助瀾的過程中所發揮的不同效用。第一類是「模擬的意識」:指的是自己的意識的焦點容易被他人所支配。這類人在行為、思想、主張等方面都模仿他人。互相模仿是社會維持一致性和穩定性的基本條件,本身並沒有問題。事實上並不存在一點也不模仿他人的人。這樣的人老早便沒法正常成長而被社會淘汰。模仿消除了社會的差別,善於模仿的人也減少了生存風險,活得比較安全。所以,社會上極大部分人也是模仿者。可是,模仿者也因為缺乏創造力和領導力,而淪為了平庸的大多數。

第二種是「能才的意識」:能才在社會上,是意識焦點比別人更早地推移的人。當大部分人的意識還是處於F,能才便已經預視到社會的發展方向,意識焦點提早到達了F1,並採取了相應的行動,成為潮流帶領者,以及大眾所跟從和模仿的對象。這種洞悉先機或捷足先登的人,在社會上是少數。他們因為懂得審時度勢、見機行事,所以大都成為領袖人物和成功者。不過,他們最大的特點,也不過是意識的波動快人一步而已,並不算是革命性或創造性的人物。

與能才相比,第三種「天才的意識」更為罕有,在性質上也與前兩種不同。就意識的F來說,天才不僅能預想到F1,甚至能一下子跳到F2、F3,甚至F4。所以,就其F的與眾不同、驚世駭俗而言,天才不但不能得到俗眾的讚賞,甚至因為與時代風尚的相背,而為社會所不容。天才的意識所跳往的Fn,也不是F一定會邁向的目標,很可能甚至會不能實現。所以天才不像能才一樣,只是走得比較快,而是走出完全不可預期的路來。天才的意識是創造性的意識。因為此意識不能為大眾所理解,所以天才之中罕有在當世獲得認可和成功者,而十中八九會在默默無聞中死滅。

可以想像,屬於天才類型的,主要是藝術家和專家學者。漱石對天才有非常尖銳而生動的形容:「他們膠着於狹隘而深奧、綿密而周到的知識與情緒中,對於其他的人情世事,完全不以為意,我們就可以想像這是一個畸形而且是天才式的人物了。這個人物,因為是天才的畸形兒,所以不諳世間之習慣,不從流俗之禮法,有時甚至連普遍一般的道德心也缺乏,因而難免受到社會大眾的排擠。」這大概沿襲十九世紀歐洲浪漫主義對於天才崇拜的理路,但是,漱石筆鋒一轉,竟不似頌讚天才而像憎恨天才。對於這類社會的「畸形兒」,他認為「應該像對狂犬那樣,撲殺之,投諸坑內,這是全社會的責任。」

「天才是最為愚頑的人。若其想法得以實現,其獨創價值為社會所承認,那麼先前的愚頑便一變而成為偉大的人格,愚頑的腦袋便赫赫發光了。然而他自己,不問其偉大還是愚頑,都不過是為自己強烈的意識所支配而付諸實現而已。故你若想阻撓天才實現自己,那就不要忠告他,不要反對他,不要嘲罵他,不要徒費這些無用之力。你可以出其不意,捕而殺之。正如你如果厭惡日蓮,便可將日蓮殺掉;若厭惡耶穌,便將耶穌釘在十字架,此乃最上策。」

當然這很明顯是反話。《文學論》的確可以看出夏目漱石有很好的英國文學根底,裏面的立論也有很高的參考價值;但是,就文學理論來說,它無疑是十九世紀末歐洲文學、心理學和社會學的產物,也即是已成過去、被往後的很多波新的F所取代的「時代精神」。它的學術價值就算不屬於「模仿」,也頂多是屬於對當時的日本而言的「能才」之作。唯獨是當中許多不合學術規格的流露個人感想(狂想)的地方,才完全見出漱石身為作家的「天才」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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