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和日本友人中島京子說:我覺得《源氏物語》很幽默。她露出驚訝的表情,說:我從未聽人用過「幽默」來形容《源氏物語》的。看來,又是我的誤讀癖作怪了。
我認真反省,為什麼我會有這個古怪的印象。很可能是由於,我讀的是豐子愷的中譯本。《源氏物語》的兩位經典中譯者,一是豐子愷,一是林文月。後者比前者更為人稱道,基本上就是一提到《源氏物語》,第一個想到的是林文月,而不是原作者紫式部。我完全是出於偶然,先讀了豐子愷的譯本,然後才讀林文月的。因為先入為主,豐子愷的《源氏物語》便成了我心中的「原文」。縱使林文月譯本文筆的確是優美細膩,功力上佳,但是,我還是頑固地喜歡豐子愷的版本。
《源氏物語》作為日本長篇小說的開山之作,以至經典中的經典,其藝術價值不必多說。日本傳統的曖昧與陰柔、愛與色情的美感,或者「物哀」與「幽玄」之類的方便標籤,都由此書大集其成。可是,如果只就人物性格而言,主角光源氏的行徑,最適合用荒唐來形容。事實上作者一開首便已經道出他的好色行為,說源氏公子本性「不喜歡世間常見的那一時衝動的色情行為,不幸而有一種癖好,偶爾發作,便違背本性,不顧遺恨無窮,而作出不應該有的行為來。」這種不知是譏評還是維護的兩面說法比比皆是。
光源氏之為一個色鬼,是毋庸置疑的了。他的癖好發作並非偶爾,而是隨時。小說一開始,便來個「雨夜品評」,講少年光源氏和友人對世間女子評頭品足。之後便是光源氏如何上完一個又一個女子的故事。故事無疑是優美的,女子也無疑是可愛的,情景充滿詩意,男女往還也以詩相贈,極其優雅,但興趣焦點難免依然是性事。這位貴族少年整天關心的,是如何把美女弄到手。而過程亦經常甚為唐突,有時幾近強暴。被光源氏以無賴或突襲方式得手的女子,初而驚羞,繼而無奈,最後都為公子的美貌、貴氣和品格所打動。沒錯,光源氏始終是個有品格的人,要不整部《源氏物語》就會變成《平安時期貴族強暴錄》了。
光源氏之好色和多情,見一個上一個,連「古今天下第一淫人」賈寶玉也不是他的對手。他連父皇的妃妾也不放過,甚至令她誕下私生兒,此兒卻被當成父皇所出,將來繼承皇位。中年的光源氏成為了朝中大臣,而當時皇上事實上是他的私生子,其倫理關係之混亂令人咋舌。這個性飢渴者也試過明明是摸錯房間找錯目標,卻本着「食得唔好嘥」的心態,照樣半推半就加以淫亂。猴急的他有時又極有耐性。他遇上了年幼女孩紫兒,憑其鑑賞家的眼光知道此女潛質甚佳,於是先攜回家撫養,待長大成人後再納之為妻。說白了就是一個養父娶養女的故事。後來,紫姬成為了源氏的正室,也是他的一生最愛。她是書中所有女性中,最為日本讀者喜愛的人物。連作者紫式部名字中的「紫」字,也是來自紫姬的。(按:當時日本女性沒有名字,稱呼皆從父親的官位。紫式部父親為式部丞,後人再加上「紫」字,成為了我們所知道的作者名字。書中所有女性的名字,都是後人根據她們的故事中出現的相關意象,補加上去的。)
不過,光源氏的風流事業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合型英帥兼官二代富二代於一身的他,也有遇到挫折的時候。其一是稱為空蟬的女子,在被光源氏強行佔有之後,不但沒有屈服於他的淫威,還決心以後避而不見,令貴公子的自尊大受打擊。其二是相貌醜陋,文采一般,思想古板的末摘花。未見面之前光源氏誤以為她是美女(當時女子都深居簡出,外人難見其貌),一見才發現「中伏」,但為時已晚,惟有勉強行之。不過,眼見末摘花家道日漸凋零,光源氏並沒有棄之不顧,反而納她為妾照顧她的終身,也算是個負責任的男人。
末摘花之所以得名,是因為她的鼻子尖端是紅色的,就像一種花朵長在枝末的植物的模樣。有一次光源氏在鏡中觀賞自己的美貌(他是個極度自戀的人),突然沾了點紅墨水塗在自己的鼻尖,被自己的模樣逗得哈哈大笑起來。如此的一個無聊之人,所做盡的無聊之事,如果不認真看待男女關係中的種種道德和權力問題,果真是一齣滑稽惹笑的喜劇。我不知道究竟是因為豐子愷捕捉到這種幽默感,還是豐子愷在翻譯的過程中把自己的幽默感注入作品當中。總之,《源氏物語》作為幽默作品的印象,已經不能磨滅。
大膽說一句,如果讀《源氏物語》只留意它唯美的一面,而不注意到它荒淫和好笑的一面,我認為是未有讀到它真正的滋味。它的荒淫之所以不那麼可憎可厭,部分原因是由於它不失幽默和滑稽。如果嚴肅對待,這本書的題材見證了古代社會男性權貴剝削女性的實況,縱使光源氏是一個深情、溫柔、包容、公平和道義的剝削者。光源氏的最大美德,就是他盡力讓所有他包養的女人得到保障。而他的成長,就是由單純衝動的佔有,進化成有效的後宮管理。當然,美化剝削不等於剝削不存在,但認為《源氏物語》完全是一本批判的書,也肯定是以偏概全。在美的頌揚和醜的批判之外,我更願意視它為一本令人發笑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