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談到二次大戰之後,諾伯特.維納創始的控制論(cybernetics)和克勞德.夏農提出的資訊理論引起了極大反響。自動化系統、通訊傳播、數位電腦、人工智能、腦神經科學等研究範疇,在五、六十年代紛紛冒起。人們對自動機器的未來,反應極端。有的樂觀期待,積極擁抱,有的卻感到懷疑和焦慮。夏農屬於前者,而維納屬於後者。
維納的控制論著作成為暢銷書,激起社會上的熱烈議論。這位自動科技的促進者,卻同時對機器的負面影響提出警告。除了機器取代人類勞動力的預測,把決定權交給自動機器也令他憂心忡忡。如何在機器時代維護人類的尊嚴和安全,成為了他最關心的課題。他甚至嘗試接觸工會領袖,商討如何應對機器化的發展,維護工人的利益。維納應該是最早關注科技發展的道德守則的科學家。
不過,維納在美國科學界並不很受歡迎。他主張科學家應擁有研究自主,拒絕跟政府、軍方和大企業合作,甚至經常出言批評。結果,科研資金流向其他同行。通訊科技、數位電腦、原子能研究等方面的科研單位,都建立了龐大的研究計劃,獲得豐厚的贊助,唯獨是控制論乏人問津。相反,控制論在蘇聯和印度等國家卻受到歡迎。維納獲邀到訪,受到國賓級的招待。這令維納在國內加倍受到排斥。在麥卡錫白色恐怖時期,他成為了聯邦調查局高度懷疑的對象。到了六十年代中,隨着維納的逝世,控制論慢慢淡出舞台。
維納促進人機共存的呼聲,在科幻小說裏早就得到和應。科幻小說家阿西莫夫提出了著名的機器人三法則,以確保自動機器的發展不會對人類造成傷害。在短篇集《我,機器人》當中,阿西莫夫甚至寫到傑出的機器人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扮作人類競逐市長,後來甚至當上了全球五大分區的總聯絡人,等同於世界最高領袖。而因為它是機器人,它手下的強大經濟運算器也是機器人,所以它們能以忠誠的態度和高超的效能為人類服務。它們甚至懂得如何避免傷害人類的自尊─隱藏人類其實被機器統治的真相。
的確,機器人或人工智能雖然沒有感情,但也同時沒有人類的缺點或劣根性。憤怒、驕傲、自私、偏見、殘酷、貪婪、懶惰、狡詐等,都不會在機器人身上出現。因為機器人的設計是為了服務人類,所以人類絕對不會刻意製造出惡意的機器人。理論上,機器人可以成為絕對美善的典型,不但在能力上遠超人類,甚至在道德上也更完美。當然,從哲學的角度,預先設定而不經自由選擇的道德,不能算是嚴格意義下的道德。不過,就效果而言,我們卻不能不把這樣的行為視為美善。
日本漫畫家業田良家的短篇連載《機器人間》,繪畫的就是機器人因為貫徹自身為人類服務的設定,而顯現出純粹的「愛」。女性戀愛機器人給予人類男子無條件的愛,兩人甚至結為夫妻。當男子面對不了世間對他的非議,女機器人便假裝與男機器人殉情,斷絕對方的愛念,犧牲自己令男子回到人間的「正軌」。為了照顧社會上孤兒,政府生產了父親機器人。父親機器人努力工作賺取家計,對女兒的照顧無微不至。為了令父親全情投入,也令女兒感受到父愛,機器人植入了虛擬記憶,以為自己曾經是真正的人類,因為交通意外妻子身亡,自己也半身癱瘓,才把腦袋移植到機器人身上,以養育女兒成人。另外,還有充當幼小子女的機器人,有的悲慘地被當作寵物或玩偶,厭倦了便被拋棄,但也有人類父母和機器子女建立了真感情。
就算是從事一般服務行業的機器人,也因為盡忠職守的設計而顯現出對顧客的關心,到了超越普通買賣關係的程度。看護機器人令老人得到尊嚴和呵護,盡心地守護人類。保母機器人全心全意地愛護孩子。速遞機器人關心被遺棄的獨居少年,並幫忙他尋回母親的愛。從事體力勞動的開採機器人以獎金行善,聯合救助被非法販賣的兒童。獲得自由權的機器人開設金融借貸公司,以正當手段幫助經濟困難者重獲新生。甚至有一位當上總統的機器人,因為拒絕當人類的棋子,負上發射核子武器的責任,選擇開槍自盡。除此之外,還有神父機器人、和尚機器人,貌似耶穌的傳教機器人等,比充滿慾念和弱點的人類,更能純粹地實踐宗教精神。
當然,機器人所行的善並不一定成功,它們也不一定得到好下場。有時候它們會失敗,遭受懲罰、招至毀滅或者被改造,但是它們始終如一地彰顯出什麼是應有的道德和情義。相反,人類卻往往表現得冷酷無情、麻木不仁和忘恩負義。與純真的機器人相比,人類的行為簡直不堪入目。《機器人間》並不是浪漫童話故事,作者的寫實主義令人深刻反思,有時甚至會流露對人類的絕望。如果人類不懂得愛,那就交由機器去延續愛吧。如果人類不配稱為人,那就讓機器去繼承人的位置吧。但是,如果沒有人類的話,機器的存在便失去意義。所以,「機器人間」的深層意思是,人機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