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小時候看過的書,感覺就如想起多年沒見、早已音訊斷絕的童年友人。性格比較內向的我,書本「友人」比真實的友人要多很多。而這些書本「故舊」在記憶中還存留下來的,往往不是它們的內容,而是它們的視覺殘影(封面、紙質、字體、插圖),就好像一張又一張變得模糊但又未曾完全抹去的臉孔。
現在還記得的最早的書,是一系列西洋名著的中譯簡化版。正方形的開度,薄薄的,紙質低劣的,印刷頗為粗糙的。除了封面的彩圖,內頁有黑白的插畫,因為繪畫的都是發生在遙遠的地方和時代的異國故事,所以帶着一點點詭異的陌生感。那些都是諸如《金銀島》、《魯賓遜漂流記》、《基度山恩仇記》、《苦海孤雛》、《塊肉餘生記》、《頑童歷險記》、《孤星淚》、《三劍俠》等等的經典,有些驚險刺激,有些看了令人心生恐懼,讓我首次知道世界有邪惡、仇恨和不義。
其中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小說,甚至刺激起我創作的欲望。我有樣學樣地在活頁簿上寫了一個偵探故事,裏面有一羣小學生,在一間古老的大屋裏碰到一些怪事,後來在地底的暗道裏發現了驚人的秘密。不用說,故事內容和細節全屬抄襲,毫無創意。那時候我大概是小學四、五年級,寫好了還洋洋得意地拿給父母看。算起來這可以說是我的「處女作」,很可惜沒有好好保存下來。
高小時期看得最多的,還有一系列戰爭歷史書,大部分是關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鄧寇克大撤退、華沙保衞戰、列寧格勒保衞戰、沙漠之狐隆美爾、諾曼第登陸戰、蓋世太保、偷襲珍珠港、中途島戰役、太平洋反擊戰、八年抗戰血淚史等等,都是非常熟悉的題目。這批書是在當時著名的大大公司四樓圖書部買的。(大大公司的位置就在今天旺角的聯合廣場。)當時在同學間流行玩氣槍,我每週都到公司三樓玩具部流連,但因氣槍太貴買不起,結果就去了四樓買戰爭書。這造成了我不懂實戰,只懂紙上談兵的缺點,以後凡學什麼都只是找書看,光說不練。但是,這也引起了我對歷史的興趣,在中學選科時修了中史和西史。
有些書雖然沒有什麼特別,但卻跟閱讀的時刻緊密地連繫在一起。小四的時候,我曾因一點問題需動手術,要全身麻醉和留院三天,當時頗感害怕。入院的時候,爸爸從路邊的報攤買了幾本迪士尼漫畫給我。我躺在病牀上翻漫畫,暫時忘記對手術的焦慮。看到一個故事講到小鴨子感染到花粉熱。我從未聽過花粉熱,很好奇那是什麼。那名字聽來有點可愛,不像是個可怕的病。另一個故事裏,唐老鴨和高飛狗在沙漠中迷路,那些形狀古怪的仙人掌留給我很深刻的印象。就是這些漫畫帶給我的奇奇怪怪的念頭,減輕了我進手術室前的恐慌。
中學時期令我感到特別震撼的兩本書,一本是喬治.歐威爾的《一九八四》,另一本是戴厚英的《人啊!人》。《一九八四》的舊版中譯,我早前在這個欄裏談過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一種叫極權主義的東西,它會用很可怕的方法去控制人們的思想和行為。不過,《一九八四》始終是寓言想像,戴厚英的《人啊!人》卻令我第一次認識到現實裏的中國,也發生過類似的事。《人啊!人》是文革之後出現的傷痕文學中的代表作。當時像我一樣生於香港的少年,根本不知文革是什麼,對中國是怎樣的一個地方也沒有概念。我之所以會買這本書,可能是受到它的封面吸引。那是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的臉部特寫照片。買回家一看,才被嚇出了一身冷汗。裏面雖然的確有一個年輕的女主角,但她經歷的非人批鬥卻不是一個小孩子的思想可以理解的。與其說這本書令我認識到歷史和政治,不如說它向我打開了人性的陰暗面。我對「人」為何物產生了深深的困惑。
上面說的這些書後來都佚失了,只能在記憶中回味。只有一本真正地屬於童年的書,依然留在我手邊。這本《即學即玩的魔術》,很可能是我初小的時候買的,也即是七十年代中。它由新新出版社印行,售價五元,譯者是葉鴻哲,但沒有原作者的名字。我猜想它應該是從英語原著盜版而來的。那個時代版權意識薄弱,坊間充斥着這種不明來歷的書。不過,這無礙於內容的趣味。這本滿認真的書介紹了超過一百個魔術的玩法,分為撲克版的魔術、帶子和手帕的魔術、使用硬幣的魔術、應用數字的魔術、火柴的魔術、使用食品的魔術、舞台上表演的魔術,以及在咖啡館或酒店的魔術等多個部分。有些魔術做法比較容易,甚至有點幼稚,有些卻頗為複雜,甚至要大費周張,例如「刀鋸美人」之類的,絕非可以「即學即玩」。
記憶中我沒有怎麼真的按着書中的講解去嘗試變魔術。我只純粹在讀,和想像。這再次說明我是個不重實踐,只重理論的人。我不是行動者,而是空想家。《即學即玩的魔術》沒有令我成為魔術師,但是,過了很多年,我卻成為了一個玩弄文字障眼法的人。我回想,我的文學啟蒙的種子,說不定在當年心醉神迷地讀魔術書的時候,已暗暗地種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