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症流行,不少人停工、停課,雖然在家工作和學習不等於放假,但畢竟社交減少了,留在家裏的時間也增加了。多出來的時間,除了上網和打機,最好就是用來看書。平時不看書的,可以趁機培養看書的興趣;平時有看書習慣的,可以趁機看一些平時未必有充分時間和心力看的書。又或者,可以開拓一些之前未接觸過的書種,文學人試讀點非文學,非文學人試讀點文學。善用時間,不要白白浪費這個俗務停擺的非常時期。
常常會聽到一類假設性問題,要我們說出如果在某個被隔絕於日常生活的極端處境,我們會帶什麼書。這個極端處境通常是流落荒島,但也可以是上太空,或者是坐牢、長期住院,在現在的情境下就是在家自我隔離。當中流落荒島的隔絕性是最純粹和絕對的,因為你除了身邊所帶之物,不會再獲得任何補給。而在荒島上因為沒有電源和網絡,所有電子產品也失去效用,不但沒法上網享受影音娛樂,連實體DVD和CD也作廢。在所有藝術類型中,唯有文學可以隨時帶在身邊。(當然你也可以帶畫冊或漫畫。)這時候,我們終於知道書本的好處。它是唯一可以貼身跟着我們流落天涯的載體。
關於上面的問題,我的答案是什麼呢?應該會是又長又艱深的作品吧。但究竟是文學還是哲學,坦白說我還未能拿定主意。除非你已經沒有求生意志,否則你的餘生很可能會在荒島上度過。這本書必須可以讓你讀很久,並且值得一讀再讀。另外的一個考慮是,它可以幫助你面對孤獨和絕望的精神困境。很多人可能會因此選擇《聖經》或佛經。文學則以長篇小說最適合打發時間,令人忘其所在。詩集也是一種心靈良藥,令你可以「詩意地棲居」於荒島之上。不過詩意雖然無限,詩篇畢竟太短,不消幾天可能已經銘記在心,再也無書可讀。另一個不錯的選擇是字典。
這樣想來,現在我們各自家居隔離,其實條件已屬不錯。想讀書的話應有盡有,只要上網訂購不消幾天便配送到府,足不出戶能買天下書。如果是電子書的話,更加是即買即看。不過我獨愛貫徹「荒島意識」,紙本書的親密陪伴不能或缺。有書本直送的「荒島」,簡直就是人間天堂。就算是身處地獄,如果有書可看,痛苦也可以減少幾分。回想幾年前的冬天,遇上了世紀性的霸王寒流,氣溫下降到攝氏兩度,極度畏寒的我足足三天沒離家一步,躲在被窩裏冷得半死,就靠讀着谷崎潤一郎的長篇小說《細雪》度過。當時妻子身在英國,得知我的苦況,竟還笑說幸好我讀的書不是叫做《大雪》。
我不打算建議大家讀些什麼。開書單是我一直謝絕的事情。(另一項是當文學獎評審。)我的選擇完全基於自己的個人興趣,對別人沒有指標作用。雖然疫症當前,但沒有必要刻意去讀一些和疫症或疾病有關的書。什麼時候讀什麼書,其實應該隨心而行。讀書的主題,有時和人生的主題,甚至是時代的主題互相配合,但有時也可以毫不相干。是貼題還是離題,不單看書的性質和內容,也要看閱讀者的取向。多麼離題的讀物也可以變得貼題,多麼貼題的,如果沒有閱讀觸覺,也可以變得離題。
在這段時間,我主要在讀許煜的著作。許煜曾經在香港大學修讀電腦工程,赴歐之後轉為哲學研究,現在於德國包浩斯大學任教。一般人會覺得,科技和哲學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前者重實用而後者重玄思,是形而下和形而上的分別。許煜是少數能看通兩者之間的根本關係,同時又兼具兩方面的訓練和學養的人。我之前聽過許煜的名字,但沒有讀過他的著作。去年年底在網上碰到一篇他的訪問,談到模控系統的「遞歸」(recursivity)(又稱「遞迴」,與「反身性」reflectiveness和「回饋」feedback相關),並且把這個概念追溯到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提出的「反思性判斷」(reflective judgment)和「有機體」(organism),令我深感興趣。之後上網買了許煜去年出版的新作《遞歸與偶然》,讀後覺得很有啟發性,於是又訂了他之前的《論數碼物的存在》和《論中國的技術問題》。
對於科技哲學的論述,我認識粗淺,最多是讀到海德格的《關於科技的問題》。海德格認為現代科技(特別是模控學)標誌着形而上學(metaphysics)的終結,但這並不表示科技不再需要哲學思考。如果哲學是思考存在的活動,當今的哲學便必須思考人類處身於數碼科技之中的存在。許煜無疑對此做了相當基礎的整理和深入的探究。我因為科技知識貧乏,哲學根底又不好,有些地方讀得比較吃力,但許煜的論述手法是清晰和富有條理的,所以我的得着還是很大。舉個最顯淺的例子:在數碼時代,物體(object)的概念出現巨大的變化。「數碼物體」(digital object)究竟是什麼?是我們觸得到的手機和電腦?是屏幕上的文字和影像?是不知道存在於哪個物理時空的資訊?是演算法和程式語言?是數據?還是構成數據的二元數位?抑或是晶片內部的量子物理變化?這些思考關係到我們的存在形態和意義。不才如我暫時未有能力在這裏向大家詳細覆述,但作為一個讀者,許煜的書給我巨大的刺激和享受。這一點是我很想和別人分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