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會讀德日進,完全是因為胡境陽的劇作。二〇一六年看他編導的小劇場《荒幕行人》,把法國耶穌會神父兼現代思想家德日進和洩密者(吹哨人)斯諾登連在一起,深感詫異,便去找德日進的書,看看此人是何方神聖。二〇一七年,胡境陽把劇本重新創作,回應雨傘運動之後的本土情境,成為《聽搖滾的北京猿人》,新舊內容竟也毫無違和。胡境陽後來憑這個版本得到香港小劇場獎的「最佳編劇獎」。
想不到事隔兩年多,此劇還有後續或重生的韌力,即將以《聽搖滾的北京猿人2021》再度上演,據說是另一次重新創作,很可能會同步呼應近年香港和世界的狀況。(劇名中雖有2021的字樣,但事實上是預備今年六月上演的,製作單位同樣是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我對此當然非常期待,也很驚訝這個劇的彈性和包容度,竟可以在多年間不斷演變,而同時不失其宗。作為這個劇的長期觀眾,看着它的成長也真是興味盎然。
看劇名的確有點九唔搭八,但胡境陽最擅長的就是把表面上好像沒有關係的東西放在一起,發掘出它們的深層連結。我會形容這是網絡式思考。就好像我們上網,在網頁之間click來click去,好像隨意漫遊,但在誤打誤撞之下卻會發現世界背後某種隱密的結構。此劇最早的版本《荒幕行人》,其中一個焦點放在德日進提出的演化理論和互聯網的關係,由此而牽涉到網絡監控和斯諾登。後來的版本又瘋狂地把北京猿人(周口店的考古發現)和香港雨傘後的社會現象連結起來,出現「自己祖先自己掘」的奇想,把負面意義的「穿鑿附會」化為創造原理,隨時可以成為胡境陽編劇技藝上的獨門功夫。
為什麼說德日進和互聯網有關係呢?那要先從德日進(Teilhard de Chardin)這個人說起。他是個虔誠天主教徒,法國耶穌會神父,但又同時是一個科學家。先研究地質學,然後又對古人類學產生興趣,進而來華參與周口店「北京人」的發掘工作。他不但是一個有科學頭腦和訓練的神職人員,他的神學觀亦深深受到科學的影響,形成了一些離經叛道的看法。比如說,基督教信仰歷來都舉揚靈性,貶抑物質。人世間的歷程是一個受苦的歷程,因為我們有肉身的負累,為我們帶來了種種令人墮落的欲望。可是,德日進自小就對物質深感興趣。最令他着迷的物質是鐵,因為它堅硬不屈。他從物質之中看到了靈的存在、道的存在,也因而相信物質並不比靈性低下。物質也可以是通向救贖的道路。這顯然是一種難以被教會所接受的說法。
德日進思想的最重要結晶是《人的現象》。他把人的出現和人類世界的發展,視為宇宙演化進程的頂點和終點。他相信人已經來到救贖進程的最後階段,只要人類覺醒到這個事實,就可以達到與基督的合一,也即是天國的來臨。為什麼說這不只是一個心靈的進程,而同時是一個科學的進程?因為德日進認為,從科學的角度來說,繼地質圈(geosphere)和生物圈(biosphere)之後,地球已被靈性而又物理的心智圈(noosphere)所包圍。也即是說,人類的心靈已不是個別的、分散的,而是連結在一起的一個融合的心智體。德日進的理論在二戰前醞釀,在二戰後成熟,流露出令人驚訝的樂觀。戰爭的破壞和邪惡(例如猶太人大屠殺),似乎未有動搖他的信心。最令他沮喪的,反而是教會對他的思想的壓制。
胡境陽在《荒幕行人》中把德日進提出的noosphere理解為互聯網,是很有洞見的想法。他顯然亦看出德日進的樂觀主義的問題。就算互聯網真的是noosphere的一種實現,它不但未必會把人類提升和救贖,反而有可能導致相反的結果。令人感到更意味深長的是,胡境陽不只是從理論這一面去援引德日進,他還把德日進和美國女雕塑家露西的一段情感關係寫進劇本,突出德日進理性與感情的矛盾和掙扎。這才是真正把握到何謂戲劇性的手筆,表現出德日進不但作為一個神職人員、信仰者、科學家、思想家的存在,也是作為一個有個性的人的存在。
德日進和露西的關係是耐人尋味的。兩人在一九三〇年前後在北京認識,德日進在從事「北京人」研究,露西則從事雕塑創作。在留京洋人的社交小圈子裏,兩人感覺投契,很快便相熟起來,經常互相探望聊天。一九三七年日本發動侵華戰爭,基於安全理由大部分外國人都撤離歸國,當中包括露西,但德日進卻留在北京,直至戰爭結束。在戰後兩人依然保持聯絡,五十年代德日進不容於法國教會,移居美國,再和露西見面,但關係卻變得緊張,甚至破裂。
閱讀德日進和露西的書信集,可以肯定兩人沒有肉體關係。事實上這正是露西對德日進的怨憤所在。她質問他如果相信物質是神聖的而不是污穢的,為什麼要迴避肉體上的親密接觸,而只追求靈性上的大愛?有趣的是,德日進雖然拒絕肉體關係,但卻對女性有很強烈的心理依戀。在露西之後,他還有過別的紅顏知己,這當然也是令露西光火的事情。我們可以說,就如他既要信仰又要科學一樣,德日進既要全心侍奉神但又要精神上的人間戀愛,實在太過貪心,同時又不夠大膽。不過,就戲劇性而言,德日進不只是一個現象的人,也是一個實在的人,這一點是最為可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