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周文化

董啟章專欄:聽雨樹的女人和男人

寫這篇文章之時,正是十二月初,我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的駐校期已經進入尾聲了。創作課完成了,所有的演講和活動完成了,寫作計劃也完成了。幾個月以來,見過許多文學上的新交和故知,獲贈著作甚豐,現在可以慢慢一一拜讀了。

八月初甫到步不久,就收到孫愛玲女士的見面邀請。孫女士是本地土生小說家,八十年代到香港大學念碩士和博士,留港工作十多年,之後才回到新加坡。我們在南大社會科學大樓下面的咖啡店見面,她一開口就和我講廣東話,感覺非常親切。八十年代末我在港大念本科,中文系和比較文學系同在本部大樓,很可能在什麼場合碰見過。作為上一屆南大駐校作家,她和我分享了她的經驗,也給了我一些提點。又贈我一冊短篇小說集《人也.女也》(他.她),看名字略有古風,但其實富有現代女性意識。

之後在一個稱為「文學之夜」的馬拉松式活動上,我和孫愛玲同場演講。活動在「藝術之家」舉行,場地是從前的國會議事廳,前排座位上以金屬牌標記主要官員的名字。我被安排坐在前總理李光耀的座位上,旁邊的中國詩人歐陽江河還給我拍了照片留念。「藝術之家」地處前殖民地和立國後的統治核心地帶,側面是由前法院改建而成的國家美術館,前面則是維多利亞劇院及音樂會堂。

在講座上,主持人許維賢教授笑稱孫愛玲是「貴族後人」。我不知道孫愛玲的家族背景,但讀了她的小說,在人物和故事取材中,大概可以猜想一二。好些小說提到十九世紀廣州十三行的營商背景,到了祖父一代舉家移居南洋。在少女的成長回憶中,有着大家族生活的種種豐盛往事,頗有點縮小版《紅樓夢》的感覺。(孫愛玲的博士論文是研究《紅樓夢》的。)不過,這些小說並非旨在懷舊,而是書寫變遷。在社會層面上,是舊商人模式到現代資本主義的過渡;在個人層面上,則是由大家閨秀到時代女性的轉型。作者所屬的一代女性人物,無不必須通過學業和事業,去開拓獨立的生存空間。雖然小說大都牽涉男女情愛,但女主角們往往都不以情愛(更別說婚姻)為歸宿。

作為新女性的孫愛玲雖然拋開傳統「大家閨秀」的枷鎖,但卻保存了一份與生俱來的「貴族品味」,那就是對傳統工藝的迷戀。源自雲南的南洋蠟染、中國地方菜、戲曲、茶藝、陶瓷、珠寶、玉石、國畫等等,都一一進入她的小說裏。它們一方面呈現出南洋華人的尋根意識,但也包含某種轉化和融合的意味。相對於馬華文學經常呈現的原始熱帶雨林的野性,新加坡作家孫愛玲傾向於都市化的精緻。與同代人英培安相比,雖然有「貴族」和「草根」的出發點的差異,但兩者其實有許多共通點,特別是關於性別角色和男女關係方面。

在駐校作家展覽開幕的演講中,我談到了樹的意象。之後林得楠先生上前,興奮地自我介紹說,他是一個喜歡寫樹的詩人,並送我一本詩集《如果還有螢火蟲》。在晚宴上林先生一直談新加坡的樹和南大的樹。他對樹的熱愛和知識令人動容。他特別談到了雨樹。雨樹是熱帶品種,除了枝幹巨大、樹冠寬廣,樹身上還寄生着多種蕨類和攀援植物。我每天早上在南大校園散步,一路上的雨樹也蔚為奇觀。(大江健三郎有小說名為《聽雨樹的女人》,不知是否相同品種。)詩集中有雨樹詩兩首,其中一首以標點符號比喻雨,下在樹上,化成了雨樹,也即是雨樹的詩篇。林先生的詩詞句簡樸,結構對稱,隨心而出,富有童趣。他特別喜歡以影像和音樂配詩,成為一種交響演出,我在「文學之夜」中有幸見識過。

最近又和陳志銳見了面。四年前我應周星衢基金會的邀請來新加坡演講,當時擔任主持的便是他。陳志銳是新加坡文壇的中生代,多才多藝,除了寫詩和散文,還擅長書法和水墨畫。他任教的國立教育學院就和南大比鄰,他開車過來接我,原本是去吃一間自家種菜的餐廳。車子沿南大北上,我第一次見到新加坡還有四周全無人迹的郊野。很可惜那間餐廳沒有開門,我們在附近找到一個無人的度假村,裏面竟然有一間素菜舖子在做生意。飯後志銳又帶我去南大附近的陶光陶藝社,看了全新加坡僅餘的一條「龍窰」(隧道狀的陶窰)。據說此「龍窰」現在一年只生火兩三次,燒出來的陶器有獨特的色彩。

陳志銳贈我詩集一冊,名為《獅城地標詩學》,裏面分為「歷史」、「文化宗教」、「民生」和「旅遊」四類地標,共詩百多首,寫盡了新加坡的地景風貌,絕對是旅遊指南之外的極佳導覽。我發現裏面也有一首寫雨樹的,叫〈無所不在的雨樹們〉,結尾說:「島國無國樹/若有,莫非就是/為行道為騎樓為花園城市/遮雨擋風的/雨樹」。我終於明白新加坡人對雨樹的情感。陳志銳的詩溫文清朗,重語氣,不重文飾,時而環迴複疊,時而輕盈跳脫;抒情永不過火,諷喻往往內斂,就像〈舊國會大廈,新藝術之家〉:「最古老的/法庭 土地署 郵局/高等法院 國會/都曾在這裡老去/連殖民主義/也曾經在這裡被旁聽/被同步翻譯/後後來/最新的視覺藝術 電影音/樂 舞蹈話劇/才終於進駐/入座議會廳的座位/鑲嵌官員姓名的座椅/是藝術之家最明顯的隱喻/演出後/餐廳的咖啡突然苦澀/即使加了/一滴藝術的煉奶/兩顆政治的砂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