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的華文文壇常有後繼無人之憂。資金與推廣活動不絕,但就是沒法引起年輕人的興趣。對青少年來說,華文只是學校裏的一個科目,日常生活以英語或Singlish溝通,喜歡文學的會看英文書,用英文寫作。華文文學活動常常看到滿場蒼蒼白髮,青春臉孔缺席。給學生的華文文學獎,得獎的都是大陸來的新移民。我一直很好奇,新加坡還有以中文創作的本地年輕作家嗎?
那次和從馬來西亞來探我的翁菀君和龔萬輝逛中峇魯,無意間逛到了獨立英文書店BooksActually。一進門就看到地上堆了一大疊我的小說。在剛剛過去的年度大型文學活動新加坡作家節,場地售書服務由BooksActually代理,想必因此進了很多貨。書店老闆Kenny Leck認得我,過來跟我打招呼,我卻覺得有點對他不起。閒聊間,他問我有沒有興趣認識本地的新一代華文作者。我很驚訝專門經營英文書的他,對華文文學也很關心。他建議請這些年輕作家來和我做一個對談,我想也不用想便答應了。
與談對象是新文潮文學社,成立已有六年,由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畢業生組成。他們出版了一本叫《不為甚麼》(Why Not)的文學雜誌,每期都有關心社會問題(如性小眾和性工作者權利)的專題,有作家專訪(前輩作家、同輩英語詩人),也有大量的投稿。編輯角度具批判性,就如雜誌名稱一樣,質疑社會上人人都習以為常的現象。他們也積極策劃文學活動,曾經於二零一五和一六年,兩次舉辦「一首詩的時間」,以網絡社交媒體為平台,邀請公眾連續一個月發表詩作。策劃者每天定出題目和指引,令投稿有聚焦點,但變化多端的創作意念和形式,又確保了作品的多元和開放。計劃發掘了很多新作者,有人從此愛上了寫詩。作品過後編選成書,當中可以見到年輕人不拘一格的大膽嘗試,在尋常的生活中創造不尋常。
和新文潮文學社的對談在BooksActually書店舉行,主要發言者有汪來昇、陳文慧和洪均榮。汪來昇是新文潮文學社的發起人和領軍人。正在當教師的他因為放假,穿一身黑色T恤和短褲,一副陽光青年的氣息,談吐溫文有禮,內容準備得十分充足仔細。對談之後大家一起吃晚飯,汪來昇才露出憤怒青年的真面目,忍不住對社會制度和政策痛加批評。難怪聽說他因為說話直率而曾經得罪文壇前輩。談到新加坡的富足和安穩令年輕人缺乏獨立思考和敢於偏離主流的勇氣,我猜想可能是機會成本太高所致。相反在香港年輕人反正都沒有出路,做自己喜歡但不賺錢的事情代價較低。
來昇送我一冊詩集《消滅眾神》,單看題目便已先聲奪人。黑色封面上有詭異的圖騰似的設計,極有離經叛道的氣勢。他取筆名孤星子,有孤獨奮戰,但光芒不熄之意。讀他的詩作,可以感到年輕人不肯妥協的猛志,但也有突破無門的鬱悶。「眾神」之「眾」,無處不在;「眾神」之「神」,無所不能。一顆「孤星」,要與「眾神」對抗已不容易,還談何「消滅」?可見來昇給了自己一個不可能的任務。聽他說正在猶豫之中,要不要放棄穩定的工作,全力投入寫作一搏。坐在他旁邊的我,真有點不忍心把他推下懸崖。
另一位年輕詩人郭詩玲,也執意地以自己的方式,抵抗華文文學的「沙漠化」。我早前拜訪周星衢基金會的時候,碰到在那裏工作的詩玲,她被同事介紹為本地文壇的新星。看詩玲一副娃娃臉,我以為她年紀比來昇小,但原來她是南大中文系大師姐。又以為她是新加坡土生青年,但原來家鄉在隔岸的馬來西亞新山。不過,她南大畢業後留新工作,寫作題材兩邊兼顧,甚至以新加坡較多,而且書也是在新加坡出版的,所以也可以算是新華文壇的一股新力量。當然,說是「一股」好像有點誇張,因為郭詩玲比孤星子汪來昇更加孤立,沒有組織或加入羣體,和文壇也少有來往,完全以個人之力去創作。她連詩集都是自己繪圖,自己抄寫,自己出版,採取了前現代的手工藝方式,完全拋開了體制的規範。
郭詩玲的產量驚人,從二零一四年到一七年,連續出了四本詩集(《我走在我之上》、《穿著防彈衣的我們怎麼擁抱》、《當你靈感塞車》、《得不到你時得到你》),每本集詩百多首,即總共幾百首。雖然有好些是短詩,短至兩三行的也有,但是,怎麼說都表現出創造力的噴湧。她的詩誠實而機靈,不避直白,捕捉生活當下的感想,而非隔着距離的經營,所以寫來好像隨意,卻往往有強烈迫切感。單獨來看好像有點簡單而輕盈,但因為大量的緣故而變得複雜而沉重。在俏皮逗趣的插圖之下,隱藏着情感的糾結,生活的壓抑,以及對社會甚至是對政治的反抗。這樣的猶如一個小女孩的塗鴉般的小手作,在台灣詩人鴻鴻的序言中,提升為「郭詩玲現象」,可見其背後深遠的意義。
孤星子的《消滅眾神》是BooksActually的附屬單位Math Paper Press出版的。Math Paper Press多年來出版了大量本地英語文學作品,捧紅過許多年輕英語詩人。近年嘗試出版華文文學書,對於連結一直各自為政的中文和英文文壇,產生一定的促進作用。老闆Kenny送我好幾本自家出品,都有某種另類的視覺,其中一本Call and Response: A Migrant/Local Poetry Anthology,收錄了從事各行各業的合約外籍勞工和新移民的詩作,並邀請本地詩人作出回應,讓文學與社會現實對話。這說明了就算是邊緣和少數,只要抬起頭,伸出手去摘星,便會發現吾道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