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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專欄:非人類

05.07.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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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科幻小說鼻祖 H. G. 威爾斯雖然被認為是一位未來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但他對人類的所謂成就並沒有多大的同情。在他的四部經典科幻小說中,人性的陰暗面可謂表露無遺。當然,他沒有用上「人類憎恨」(misogyny)這個詞。威爾斯的關鍵詞是「非人類」(inhuman)。他筆下的主角都是才智超卓的科學家,是人類中的頂尖人物,但卻缺少了凡爾納的尼莫船長的人文教養和道德情操。他們都是人類權力架構(科學界)中的邊緣人,因為深感被主流排斥而忿忿不平,繼而生出報復心,成為了赤裸裸的自我本位者。這相當符合威爾斯信奉的達爾文主義「適者生存」觀。

在一八九五年發表的《時間機器》中,主角還未至於是個瘋狂科學家,頂多只是個有點怪脾氣的發明家而已。人類的「非人化」,是他乘坐時間機器去到八十萬年後的地球,所目睹的人類後裔的景況。在那個遙遠的未來,人類分為生活於地面和地底的兩個族羣。地面的人類舉止溫婉,性格平和,甚至有點反應遲緩和智力退化的迹象。原來他們是上層階級的後代,因為科技進步和生存條件的改善,而變得缺乏意志和力量。地底的人類原本是受壓迫和剝削的下層階級,因為長期於地底生存而令視力和皮膚退化。他們日間無法在地面活動,但會趁黑夜出來狩獵,把地上族人捉回去當食物。地面上是低智的天堂,地底下是野蠻的地獄。這些未來族在各方面都再稱不上是「人類」。

《時間機器》的發明家只是目睹了「非人類化」的現象,並且千方百計逃離那可怕的「反烏托邦」;到了《莫羅博士的島嶼》,卻是科學家在創造「非人類」新物種的時候,自己也變得「非人化」了。這部小說很明顯受到瑪麗.雪萊的名著《科學怪人》(Frankenstein)的啟發,不過雪萊的法蘭克斯坦博士是利用人類的屍體和器官來製造出那頭力大無窮的怪物,莫羅博士卻是利用外科手術,把不同的活體動物塑造成外形、動作和行為狀似人類的新物種。莫羅博士是科幻故事中的「瘋狂科學家」的典型──研究方向沒法得到主流醫學界認可,憤而躲到一座荒島上,獨力開發前所未有、匪夷所思、震驚世界的激進實驗。他試圖把動物變成人類,但在進行殘酷的手術和操控新物種的過程中,自己卻慢慢地失去了人性。而「新人類」中的獸性的反撲,也導致了莫羅的獨裁王國的覆滅。

這種因為科學熱情而陷入瘋狂的科學家,再次在《隱形人》中出現。這次年輕科學家格利芬同樣是受到同行的排擠,躲到鄉間自行研究令人體隱形的技術。他把藥物用在自己身上,結果真的變成了隱形人。但是,實驗的成功勾起了心裏的魔性,再加上對世界的憤恨,令他由不得已的自我保護,變成利用隱形的優勢對他人發動攻擊,試圖建立「恐怖統治」(Reign of Terror)。他的一位前學院相識對他的瘋狂計劃有這樣的說法:「他瘋掉了,他是個非人。他是純粹的自私自利。」”He has cut himself from his kind.”他的罪行不是暴力和搶劫這麼簡單,而是針對自己的「同類」的反社會行為。與其說威爾斯表達了對科技無度發展的憂慮,不如說他宣告了對人性本身的不信任。那些追捕隱形人的正義之士,動用的殘酷而不名譽的方法(例如在地上撒玻璃碎)其實同樣「非人」,結果隱形人慘死於眾人的圍攻之下。

人類演化到今天,表面上是個極度成功的物種,但威爾斯並不認為這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在《世界的戰爭》中,他乾脆呼喚出來自火星的更先進文明,去把自以為是的人類教訓一頓。在火星人的超級武力下,人類完全不堪一擊。不出數天,整個倫敦市便被攻陷,數以萬計的民眾像螻蟻般被屠殺。作為二十世紀災難電影的先驅,《世界的戰爭》把人類滅絕的恐懼和欲望發揮到極致。人類就算能殺掉所有反社會的瘋狂科學家,也無法抵擋真正的「非人類」力量的進擊。到了最終,打敗火星人的,竟然是人類身上的病菌。所向無敵的外星侵略者,因為感染人類的疾病而相繼死亡。但這一慘勝只是說明了,人類的唯一優勢是他的「病」!

威爾斯的看家本領,除了是「科學想像」和「科學解釋」,我以為更在於他對實況的精心設想和令人信服的細緻描述。他的強項不是奇想,而是平淡的細節(prosaic details)或者看似乏味(mundane)的尋常描寫。比如說,隱形人因為不能穿上任何衣物,所以會因此而冷傷風;他吃食物之後,未消化和吸收的物質會顯現出來;他在泥地上走路會留下腳印,露出行蹤……。他的小說都有冒險故事的成分,但卻不是童話式的奇幻驚險,相反卻是極度日常生活的,關乎人物如何在絕境中掙扎求存的種種籌謀和應變。這種極限處境的考驗,可以上溯至丹尼爾.笛福的《魯賓遜漂流記》,也開啟了現代冒險類型電影的先聲。

威爾斯的例子說明了一個事實──科幻這個類型本身,嘗試做的就是探索「人類」的極限或邊界,也因此無可避免地要涉足於「非人類」(inhuman)的想像。在科幻當中暗藏了「非人類」甚至是「反人類」的因子。話說回來,一九四六年,終極地「非人類化」(即死亡)的威爾斯,最後沒能實現他生前的願望,在墓誌銘上寫上”I told you so. You damned fools!”他的遺體被火化,骨灰撒進英倫海峽。他比「隱形人」幸運的是,他的書留下來了,他的說話也留下來了──留給所有的他媽的愚蠢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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