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董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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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
Ghost on the Sh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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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人情之旅

04.02.2021
圖片由作者提供

夏目漱石在《文學論》的序言中,聲稱要探究「文學是什麼」這個問題,找出最根本的答案,並提出了(F+f)的公式,概括說明一切文學的內容,不外乎是表現意識(知性)的焦點(F)伴隨着相關的情緒(f),這樣的一個組合。他試圖藉此總結文學的本質。先不說這個理論是否完全站得住腳,或者能否窮盡所有對文學的理解,單就他的研究前提而言,也即是「被英國文學所欺騙」的不滿,以及他依據漢文學建立的文學觀所受到的衝擊,《文學論》似乎並未處理東西文學差異這個核心問題。

不過漱石自己早已承認,《文學論》其實是個未完成的計劃。原本打算以十年攻克的目標,自他回國之後擔任大學教職,已無暇繼續深入和加以整理。他把部分內部拿來作教學材料,好像也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所以當漱石辭去教職加入《朝日新聞》成為專業作家之時,《文學論》的寫作計劃基本上是中止了。後來在出版社的要求下,勉強把文稿補綴一下,便當作一個階段的總結而出版了。所以《文學論》的不完整,並不是不可告人的秘密。

《文學論》未有觸及的東西文學差異的問題,漱石轉用小說的方式處理,成品就是在同時期寫成的《草枕》。《草枕》是一部奇怪的作品,既是小說,也是藝術論。議論的部分在叙述和描寫的部分得到實踐,實踐又反過來修正議論,兩者處於微妙的互動關係。故事很簡單,主要是講身為畫家的叙述者,為了逃離難以安居的人世,擺脫世間的煩擾,隻身走到深山之中,尋找作畫的靈感。他寄居於山中的溫泉旅館,遇到了當地的人和事,並從中得到創作的啟發。

畫家一早就心裏有數,把這趟旅程稱為「非人情」之旅。整部小說,無論是當中的思考,還是人事的體驗,都環繞着這個「非人情」的觀念展開。什麼叫做「非人情」呢?它一方面和世間的「人情義理」相對,另一方面卻絕非無情、無感或麻木。他不但要遠離人間,還要採取一種拋開人情義理的角度,來觀察和體驗遇到的事物。換句話說,他要和對象之間拉開距離,或者是「站在有餘裕去理解的第三者立場」。他認為「唯有站在第三者的旁觀立場,看戲才會有趣,看小說才會有趣。看戲看得津津有味的人,看小說看得津津有味的人,會把自己的利害得失拋諸腦後。唯有在看戲讀書時是詩人。」

​我們回想上次談過的坪內逍遙的《小說神髓》,開宗明義地說小說的職責是描繪人情世態。在《草枕》中漱石把這個觀點倒轉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識地針對逍遙的理論,但他很明顯對主張學習西方現代小說有所保留。漱石的主人公斷定,西方文學都是以人情義理為根本,無論是反映社會,還是挖掘人物的內在心理世界,在在都為俗世所羈絆。相反,他推崇漢詩,引用陶潛和王維,視之為非人情的極品。這種把個人情慾和社會利害都抽空了的意境,就是東方文學的精髓。

​回歸傳統當然很容易說,但抱殘守缺並不是漱石的用意。漱石的創意,但也是他面對的難題,是如何在無可迴避的西方現代小說形式中融入東方精神,而成為一種全新的東西。《草枕》也許不算是一個完全成功的嘗試,但卻是揭示和正視這個問題的極佳樣本。當他說:「從難以安居的人世,抽離無法安居的煩擾,在眼前摹寫美好世界的是詩詞,是繪畫。」其中大有海德格談論「詩意地棲居」的意味。而詩意並不等於詩作。前者比後者更根本,也更廣泛。所以畫家繼續說:「進一步來說,不摹寫也無所謂。只要近距離觀察,便會產生詩詞,湧現歌賦。[……] 因此即便無聲的詩人沒有詩句,無色的畫家沒有畫布,在觀照人世,解脫煩惱,得以出入清淨世界,建立唯一絕對的乾坤天地 [……]」

​漱石筆下的畫家一直在思考畫,在心中摸索作畫之道,但他始終一幅畫也沒有畫成,但他並不以此為恥。比完成畫作更重要的,是找到「真正的藝術家的態度」。他說:「旁人或許會嘲笑我這樣也配算是畫家。然不管別人如何嘲笑,現在的我就是真正的畫家。是道地的畫家。得到這種境界的人,不一定會畫出名畫。但是能夠畫出名畫的人,必然得知道這種境界。」這種超然的境界,就是非人情的境界。非人情就是截斷人事與一己之私的關係,把對象純粹地視為畫中事物,甚至連自己也成為畫中人,把整個經驗狀態藝術化。抽離的態度其實並非東方特有,西方自康德以降的美學,講的也是觀察者與作品之間的disinterested的關係。看到裸體繪畫卻不會引起色慾,而只當作純粹的美的事物去欣賞。但是連畫家自身也融進畫中,把距離完全消除,這卻是東方特有的境界。

​柄谷行人談到漱石的非人情時,說它的意思其實是幽默。這是頗為大膽新穎的看法。幽默所需要的,就是藝術創造和觀賞的距離。沒有距離就沒有幽默。事實上,在《草枕》看似一本正經地探討藝術的語氣底下,的確潛藏着幽默。叙述者在崎嶇山路上,艱難地冒着風雨前進的時候,不禁自嘆一句「非人情好像有點太過了」。後來他在溫泉遇上旅館主人的失婚女兒,多番提醒自己要和她保持非人情的關係,否則捲進情慾糾纏會落得悲慘下場,也有滑稽的自嘲意味。也不用說兩人大談如何非人情地讀小說那個戲耍的場面了。而那番無畫之畫的豪言壯語,聽起來彷彿就有了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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