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談到Sydney Padua的《The Thrilling Adventures of Lovelace and Babbage》,本周想繼續聊聊關於graphic novel這個類型。Graphic novel的中文譯法,似乎有好幾種,可以說是「圖像/圖畫小說」,但也有主張叫做「視覺文學」。這個稱呼之所以出現,是用來標示跟傳統給兒童和青少年看的漫畫作品的分別。Graphic novel的內容一般較嚴肅,處理的是歷史、社會,甚至政治題材。(傳統漫畫也涉及這些題材,只是可能不那麼開宗明義,而以較富娛樂性的方式包裝。)也有從形式上去區分,例如graphic novel很多時除了圖畫之外,還輔以大量注釋和文字資料。也有一個說法,指graphic novel一般不像傳統漫畫般在漫畫雜誌上發表和連載,而是從一開始就以書本的規模去構思,近似於長篇小說創作。
著名的graphic novel作品有Julie Maroh的《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和Marjane Satrapi的《我在伊朗長大》(Persepolis),分別改編成電影和電影動畫。(傳統漫畫也有電影版,所以也很難說改編成大電影是graphic novel特有的要素。)我早前談過的《攻殼機動隊》原著漫畫,也附有頗大量的關於虛構科技和武器的注釋,以及作者對國情時事的看法,也不知這算不算是graphic novel的手法了。至於另一部提及過的關於日本明治時期的漫畫《少爺的時代》,在規模和企圖上則似乎非常符合graphic novel的定義。
當初是一位內地編輯朋友介紹我看《少爺的時代》的。因為已經找不到中譯實體書(尖端2000年版),便唯有看網上的影印版。去年六月在東京神田古書街,無意間給我碰到一套日語的一九九八年版,立即興奮莫名地買了下來。雖然已經在網上看過,但在紙本書上看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那精細優美的畫工,巨細無遺地展現出來;取景、構圖、分鏡和鋪排,全都動靜皆宜,遠近有度;整個作品的氣魄和詩意,簡直是洋溢於筆墨之間了。作品分五大冊,總題叫做《少爺的時代》,來自夏目漱石的著名諷刺小說《少爺》。五部的分題,分別是《少爺的時代》、《秋之舞姬》、《蒼空之下》、《明治流星雨》和《悶悶不樂的漱石》。整部明治時代歷史劇,由漱石開始,也以漱石結束;中間以小說家森鷗外、詩人石川啄木、社會運動家幸德秋水為主角,再穿插大量明治後期的政治、社會、文化名人,編織成一幅紛繁多姿的羣像畫。可以想像,看這樣的漫畫並不輕鬆,對當中的人物和事件認識不足,還要一邊看一邊上網查資料。但是,這也可以說是graphic novel對讀者的要求吧──漫畫不是平面的,是有深度的!
《少爺的時代》有兩位作者,一位是作家關川夏央,一位是去年剛剛去世的漫畫家谷口治郎。兩人的合作方式是先由關川創作劇本,然後再由谷口以圖畫的方式實現,過程當中關川也會給予意見。《少爺的時代》的創作從一九八五年開始,直至一九九七年完成,歷時十二年,可見其用力之大和用功之苦,跟長篇小說沒有分別。谷口治郎的畫風深受法國和比利時漫畫家影響,筆下的明治人物造型帶有些微歐化的色彩。但這正正就是日本進入現代化的時代,所以這種風格有相當微妙的效果。
我因為對文學家比較感興趣,所以之前跳了第四部《明治流星雨》沒有看。上星期拿出日文版,同時以網上的中譯版對讀,才赫然發現,這冊才是整個五部曲的「戲肉」所在。對於作者來說,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是日本近代史關鍵的一年。這一年發生了轟動朝野的「大逆事件」。哈雷彗星恰巧也在這一年出現,好像暗示着甚麼不祥的預兆。故事的主角幸德秋水是高知縣土佐人,十六歲離鄉赴京,當上記者。他先是受到社會主義思想影響(馬克思《共產黨宣言》便是由他首先翻譯成日文的),後來又改為信奉無政府主義(或稱無政府共產主義)。他認為明治維新雖然令日本進入現代化,國力日漸增強,但國家體制對國民的壓迫,以及新興資產階級對平民的剝削,卻只會把日本推入黑暗之中。議會政治對解決問題毫無作用,只有直接行動才能為人民帶來真正的解放。幸德的政治主張看似激進,但對當時的明治政府其實沒有多少威脅。在他的同道人當中,有人主張更為極端的暗殺手段,當中包括幸德的同居女友管野須賀子,一個被形容為「寂寞如火的女人」的恐怖分子。明治四十三年,管野連同宮下太吉、新村忠雄和古河力作,在幸德秋水不知情之下,密謀以自製炸彈刺殺出巡的明治天皇,以向國民證明天皇只是血肉之軀而非天神之子。可是,在未有任何具體行動之前,事機敗露,密謀者被逮捕,並牽連無辜者二十多人。幸德作為頭號反對派自然不能幸免。這顯然是政權藉機把危險分子一網打盡之舉。最後,連幸德在內十二人被判以「大逆」之罪,送上了絞刑台。
我對這段歷史並不熟悉,無從判斷漫畫中有多少是事實,有多少是虛構,但作者的意向卻是明白無疑的。關川夏央說:「哈雷彗星飛向那黑暗盡頭的明治四十三年六月,近代日本轉向另一個轉角。」「日本的青年期──明治時代也就此終焉,往後的日本和日本人,確實地步上了那通往昭和二十年的悲慘結局的軌道。」這作為歷史判斷似乎過於戲劇化,但作為戲劇化的歷史,卻是令人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