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布斯邦在自傳《Interesting Times》中,表達了對歷史這個學科在新千禧的寄望。出乎意料之外,他提到科學發現如何轉化歷史書寫──分子生物學、演化生物學、古生物學和考古學,全盤改變了人類對過去的認知;DNA 的發現,不啻於一場革命。智人(Homo sapiens)於十萬年前才離開東非洲,向地球各方擴展。農業社會和城市的出現,也即是我們的歷史所涉及的有限範圍,才僅僅是一萬年的時間。這個新興物種的去向還是未知之數。老歷史學家這樣說:「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第一次找到夠大的框架,去書寫一部真正的全球史。歷史將會被重置於中心的地位,既非包含在人文學科和自然科學之內,也非跟它們互不相干,而是對它們同等不可或缺。我希望我還夠年輕,可以參與其中。」
我不知道以色列年輕史學家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的《Sapiens: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人類簡史》)是不是霍布斯邦想像中的那部全球史。2012 年以 95 歲高齡去世的霍布斯邦,肯定沒有讀過哈拉瑞的書(2014 年才出版英譯本)。兩人的年紀相差接近 60 歲,當中是超過半個世紀的「有趣時光」。同為猶太人,哈拉瑞在復國之後的以色列出生和長大,而霍布斯邦屬英籍,兼有中歐成長背景。兩人最接近的是,都在英國老牌大學拿到博士學位,霍布斯邦是劍橋人,哈拉瑞是牛津人。不過,霍布斯邦是終身共產黨員、馬克思主義者,而哈拉瑞試圖超越政治意識形態。
我也不知道,歷史學界對哈拉瑞的評價如何。著作暢銷並不能說明什麼,甚至可能是惹人懷疑的原因。連大師級的霍布斯邦也無法免受批評(他的共產主義信仰是個死穴),更何況一個新人?讀哈拉瑞的書,你會覺得不太像歷史著作,而作者也不太像一個歷史學家。在網上的照片和視頻中,這個光頭、瘦削、聲調溫文的年輕男人,有點像個 IT 界偶像專才。他是同性戀者,已婚,在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任教,住在合作社農業社區;練習內觀禪修 17 年,在著作中融入佛學觀點;關注動物權益,是純素主義者(veganism,即拒絕一切以動物生產的食物和用品)。
《人類簡史》也許還比較像一本歷史書,雖然當中沒有朝代更替,沒有歷史偉人,沒有戰爭和政治事件。至少,它是一部談論過去的書。到了續篇《Homo Deus: A Brief History of Tomorrow》(《未來簡史》),我們便不禁疑惑,歷史學家如何可以書寫未來的事情。其實,《未來簡史》也不是完全講未來的。它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篇幅,總結和批判過去幾百年人類奉行的「人本主義」(Humanism,或譯「人文主義」)。所謂人本主義,就是以人類為世界及其一切意義的中心,以人類理性為至高無上的標準,以人類福祉為最重大的關注。但是,從達爾文演化論到近代生物科學發現,都說明了人類只是一個物種,跟所有其他動物沒有本質的差別。人類對其他物種的剝削和殘害,以及對大自然的破壞,都源於人本主義的自尊自貴的神話。
不過,《未來簡史》最刺激思考的,還是關於未來的章節。從觀察今天的科研趨勢,哈拉瑞對人類的近未來(二十一世紀)作出了幾項預測,全都環繞着 Homo sapiens 這個物種本身的前景。在人類身上,自然演化已經遠遠追不上文化演化。我們的 DNA 和身體構造,跟十萬年前的祖先完全一樣,但是,人類世界卻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未來的人類,也不會自然演化出新的品種,相反,卻極可能通過人為的方式去加以改造。新人類物種的出現,將會採取三個可能的方式:生物工程、生化人工程和非有機生命的創造。第一種是通過科技改造人類現有的體質,除了醫治和消除疾病,也有增強機能和延年益壽的作用。第二種是人類和機械或電子器材的結合,例如機器肢體或晶片植入之類。事實上,今天我們對電子產品的依賴,已經是成為生化人的一種徵狀。第三,是完全非生物的人造生命體,好像能自我學習和思考的人工智能。
無論是哪一種形式的生命體,在生物上也已經不是既有的 Homo sapiens,而是全新的物種。這些新的物種,在健康和能力方面都比我們優秀,在心智上也可能比我們強大。哈拉瑞揚言,50 年內會出現長生不死的人。這類不死人通過醫療護養技術而永遠保持青春,但他們並非絕對不死──交通意外或其他身體上的物理創傷依然可以奪去他們的生命。新人類離「神」已經不遠。至少,他們已經不是「人」,而是「超人」了。未來的這些男女「超人」,都不熱心拯救人類,他們只想拯救自己,而方法是,令自己脫離人類的行列。繞了一個大圈,人類又回到神話根源。這一次,不是講述天上眾神的故事,而是自己演化成眾神。哈拉瑞把這個神化的人種稱為 Homo deus,神人。他們是貨真價實的 Super Men 和 Wonder Women。
哈拉瑞相信,將來的神人會帶來新的階級分化,因為只有富人才能享受到成為神人的技術服務。更甚的是,我們沒法預測,新人種的思維方式會變成何種模樣。也許,它會完全超越我們的理解能力。那時候,神人會怎樣看待智人這個相對「低下」和「落後」的物種?通過創造神人,智人會否自招滅亡?也許有人會覺得,這些都只是危言聳聽,或者科幻奇談,但哈拉瑞卻認為,危言有助於拓闊思考的可能性。說不定,防止預言實現的最好方法,就是預言本身。至少我們可以對危機保持警覺。不過,誰也沒法阻止,人類扮演神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