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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杜專欄:波斯氈的啟示

03.01.2020
腳夫道:「且喝美酒。」《腳夫和百巴格達城的三個女人》
插畫之一 Léon Carré畫
「呀我主,請把實情告訴我吧。」《腳夫和百巴格達城的三個女人》插畫之二 Léon Carré畫
天香國色
柔情蜜意
美酒佳餚
波斯地氈

戀愛男女輕似燕

今天的題目沿用西西的選擇。在《飛氈》裏面的序,西西詳述「氈」與「毯」的分別;現在在這裏撮要借用一下:氈音「沾」,用羊毛或鳥獸毛放在木板上趕壓而成,稱無紡織物,一般做成品英文稱blanket;毯音「坦」,亦用羊毛或鳥獸毛製成,卻經過編織過程,做成品即英文的carpet。香港的方言一向氈毯不分;至於Persian Carpet,乃編織而成,嚴格來說,應該是波斯毯,這裏為了從俗,還是取用「氈」。波斯氈不一定就是實用的地氈,也有掛在牆上作為裝飾,當然不要忘記還有《一千零一夜》裏面的飛氈,有它自身的生命和意志,甘願負載雙雙擁坐的阿拉丁和茉莉公主,穿山越嶺,蜻蜓點水,飛過沙漠,來到煙花盛放的中國上空。那飛翔的姿態如此流麗,皆因戀愛中的男女身輕如燕,只喝清泉。

轉向虛無意綿綿

伊斯蘭藝術一般以裝飾性的圖案為主,尤其是宗教和建築藝術,避忌描繪現實世界中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和人類;那是因為只有真神阿拉才是唯一創造天地萬物的藝術家,一衆蒼生自當在大能真主面前保持謙卑,不可依樣畫葫蘆,卻要懂得忌諱,安份守己地畫自己心目中的抽象圖案,只可以從事顏色、線條,及幾何圖形的組合;萬一不慎冒犯,到了世界末日公審判之際,將會承受處分。至於民間日常生活用品上頭的裝飾,要求卻沒有那麼嚴格,因此伊斯蘭的酒器茶具,甚至地氈上面,往往也會出現一些花鳥人物,不過還是傾向抽象和圖案化,不求寫真。這種規限似乎是扼殺了藝術家的創意,其實卻非常吊詭地成為藝術家的心靈解放,迫使他們另闢蹊徑;因為不能描繪真實的大千世界,意念只有轉向虛無:在那一大片無情無欲無牽掛的寧靜之中,反而浮現了無限的圖形,曲直交錯,剛健婀娜,陰陽調協,表現了平衡與和諧,比真實的世界更好。那是從虛無中創造出來的意義。這世界本來就沒有什麼意義,意義是人後來加上去的。

專心一志通神明

做人沒有什麼意思。這句話通常可以解讀為:「做人沒有什麼開心。」這樣的話自己說給自己聽也還罷了,若是對身邊人吐露,恐怕會召致指責:「哦,你做人沒有什麼意思,那我做人卻是為何?」如果再深入探討,方才發覺終日追求聲色的自我滿足依舊是沒有意義的人生,開心和不開心同樣的缺乏意義。那麼人生真正的意義是什麼?依照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Léo Tolstoy 1828-1910)的說法:「追求自身滿足的生活一無意義;人生唯一的意義就是幫助別人。」法國聖女里修的德肋撒(St Therese of Lisieux, 1873–1897)則更進一步。她的姊姊Céline一次向她透露前往西貢傳道的心願:「你曾經想前往西貢傳道;待你升天之後,我可以代你前往,讓我倆一起去做完美的事業。」她便勸戒Céline道:「萬一你真的前往西貢傳道,不要存有完成大業之心。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必要完成的大業。一切已經很好,一切已經完美,一切已經完成,重要的是愛。如果你前往西貢,那只不過是基督的興致而已。不要自以為是在做有用的事,那只是為了基督的興致罷了。」這話乍聽不可解,其實正表現了大智大慧:做人行事,切莫以為自己了不起,要刻意替天行道;一旦有了這個心,就容易入魔道。做什麼都要虛懷若谷,不執着,無所為而為。只要以愛行事,只要專心一志,就可以通於神明,參於天地。一切都是功德:出外替獨居老人送飯,坐下寫一篇期刊文稿,又或者花十二個月圓月缺的周期去編織一幅波斯氈。別浪費時間去追問這一切有什麼用。即使是主婦長期在廚房一日三餐,煑了就吃,吃好再洗,不斷的重複循環,在和油污和百潔布打交道之際,或許也會靈光一閃,感悟到人生的大多數時刻,都含有深沉的意義,有人稱之曰the mystical uselessness of life。

玫瑰美酒波斯氈

我不大能夠確定英國作家毛姆(Somerset Maugham, 1874–1965)的《人性枷鎖》(Of Human Bondage,1915年)是否二流小說,不過書中的那幅波斯氈子可以借來略為說明今天的命題。書中的菲立正在懷疑為何要來到這世界上,他的詩人朋友卻說:「你去過克魯尼博物館嗎?在那裏你可以看到色調巧緻的波斯氈,那圖案之絢爛多姿,令人驚嘆;你可以窺見諱莫如深的東方秘密,感受聲色之娛,看到抒情詩人的玫瑰和享樂主義詩人的酒杯。其實你看到的還不止這些。你不是問人生的真諦何在?去看看那些波斯氈子吧,說不定哪天你自己會找到答案的。」其後菲立波斯氈子看過了,卻依舊沒有得到答案,只得去追問他的詩人朋友,得到的答案是:「不,我不能告訴你。其間的答案只有你自己親自去發現才有意思。」這話不假。早就有人說過:別人的經驗和智慧不能算數,凡事要親身體驗,才可以得到其中之奧秘。一幅波斯氈子的含義,不可說不可說,只有去看一次,從中能得多少,也只不過是看各人的天份和悟性,再加上一點機緣。

這裏的一套十二卷《一千零一夜》(Le Livre des Mille Nuits et Une Nuit),從1926年至1932年,分期由巴黎的L’Edition d’Art H Piazza出版社出版;書中共一百四十四幅插圖,由Léon Carré繪畫,彩色手印,內容繁華絢麗,有美酒佳餚,天香國色,流露了生命苦短行樂及時的人生觀。那一幅幅的插畫,到處是叫人愉悅的細節,一環緊扣一環,其實也就是一幅幅美麗的波斯氈,可以叫人細細品味欣賞,暫且忘記生命的短暫和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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