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情緒共舞：一個人很堅強⋯⋯吧

生於香港，我們自少被訓練獨立解難，彷彿生活一切難題都必須一個人面對、處理，要學習，要拔尖，要能人所不能。然後，我們都忘記了心的極限，忘記了求助並不可恥。

運動場的泛光燈下，一個身影正繞着圈跑，彷彿永無止境。

有人說：「運動員是孤獨的。」到了賽場，除了自己，再無人可依，無論遇上什麼難關都只能咬着牙自己面對。如果人生真如一場未知終點的馬拉松，被困在跑道上繞圈的日子該如何過？

人前，師兄（化名）是家中的乖孩子、值得信賴的哥哥、能言善道的宿生會主席，從不讓人擔心，永遠光鮮，而且堅強如鐵人。出身名校，家境不俗，彷彿生活都是陽光燦爛的日子，早已成了人生的勝利組。但沒有人知道，那顆敏感的心一直竭力地呼吸著，而多年來積累的疲憊早已將他壓跨。

（編按：來到「與情緒共舞」系列最後一期，聽過患情緒病的學生分享親身經歷，又見證過陪伴與扶持如何助患者走出陰霾，我們繼續與Samsung Solve For Tomorrow參賽學生一同探索情緒病，並思考科技能為情緒受困學童帶來的無數可能。今期，我們找來了師兄，以情緒病過來人兼在職老師的身份，探討學童心理需要。）

文/梁傳恩
圖/梁俊棋

人生是個無盡的圓

大二那年，本身為活躍運動員的他忽爾感覺手腳無力，總想找些什些麼東西倚傍，沒有了動力生活，隨便找個角落坐着便是一整天。無力感就這樣悄然發生，沒有先兆，也無關身體。

那時，他正經歷着生活大小壓力。剛上任宿生會主席，師兄要帶領幹事們定立發展方向，一心希望實現心中的舍堂生活，適逢家中長輩年老體弱，急病入院。擔心之際，戀愛多年的女友又選擇了離開。挫折接踵而來，衝撃著那顆本來完好的心靈。

「一個人坐着時，腦海盤旋的都是負面想法，縈繞着是無數個要解決的問題、解決不了的問題、知道自己要解決但沒有動力解決的問題。但這是一個死循環，問題愈多，愈覺無力；而無力處理，又只會讓問題愈積愈多。」他感覺自己就像被困在一個玻璃罩中，在不停繞圈前行。「那時你根本不會發現自己被困，每天只是看着眼前那些逼切的責任和難題，已經累得陷入漩渦當中。」

也許是堅信所有事情都可以憑自己雙手解決的倔強，也是種溫柔，師兄從不喜歡麻煩別人幫忙，總想把所有事情往自己身上攬。他認為身邊的人生活中已經有太多需要煩惱的事，沒有理由讓他們替自己處理這些本不該屬於他們的煩惱。每晚，躺在床上輾轉，他只能不停說服自己「我可以的」、「明天我就可以解決」、「不過是暫時處理不了而已」。

結果，日復日，每天本着自己能夠解決一切的決心起床，然後被排山倒海的壓力撃潰，再瑟縮一隅，自我療傷，周而復始。

信任是一個課題

只要把房間的門牢牢關上，就仿佛能夠與世隔絕，如墜入黑洞般，獨個兒躺着，不用思考就過了一整天。師兄曾把自己困在房間近半年之久，那段日子，他也把心窗都關上了，不願面見精神科醫生，不想吃藥，只試圖繼續用自己的方法打破躁鬱症的循環。

「我已經沒有力氣面對任何人。」師兄自認是個心思細膩的人，但因為從小便很缺乏安全感，別人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足以讓他浮想連翩，思索對方背後的想法。在他身上，同理心是一種能力，也是一種詛咒，兩者的矛盾猶深，愈能感受別人的所思所想，愈讓他謹言慎行。對他來說，生活其實很累人，每時每刻都要保持警覺，總在思考自己該如何反應別人的一舉一動，甚至一個氣息。

他坦言：「和自己相處是最容易的。發病期間，關上門獨處的時光，我不用猜度任何人的心思，不必在意任何人的想法，可以靜靜地聽喜歡的歌，沉浸在思考當中。」然而，藏起來並未讓師兄情況好轉，有待處理的事情堆積，加上其他人幫忙處理了部份工作，反而讓他更覺愧疚。「其實留在房裏的感覺很差，因為當你躺着甚麼都不做，到了晚上便會覺得自己又浪費了一天，然後再次陷入自我鼓勵那循環。」直到這份心情愈滾愈大，他終於受不了責任心的折磨，毅然走出房間。

對很多人來說，重新面對人羣，如何解釋自己去向大概是最難啟齒的事，但對於師兄，與人分享自己的病況從不是個難題。「我從未遇過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即使最親密的人，我也總覺危險，但告訴別人自己的病不是一個障礙，那是我為自己畫下的一個圓，也是我解決問題的方法。在其中，我是安全的。」也許是久經訓練，他大概可以預想聽眾的反應，自然就可以預設分享的深度和內容，確保自己不會在人前崩潰。

如此小心翼翼，分享便成了一個消耗心力的活動，但如果連承認軟弱都淪為一種計算，好強的人又可如何療傷？

還是幸福的

回望過去，師兄自問是個幸運的人，雖然經歷過起伏，也患上了情緒病，但生命的一切依然值得感恩。雖然不曾有過戲劇性的轉變，沒有哪件事情讓他突然好轉，但因為有願意了解他關心他的人，也有主動和他聊天的朋友。當把問題重覆說出口，心就漸漸認知到問題的存在，也慢慢有了改變的空間。不過，要說最重要、支撐着他走過這段路的，還是信仰和一位好友。

人生總希望找到一個知己，對自己不離不棄，幸而師兄有個幼稚園交往至今的好友。雖說不上哪一件事讓師兄特別感動，但君子之交重於細水長流，重於潤物無聲。在他們平淡的日子裏，最不平凡是這位好友不曾離開過，只要一通短訊，便馬上相聚。在芸芸身邊人中，她是師兄唯一願意放下戒心，吐露心跡的人。

作為基督徒，除了感恩生命中能遇上好友，師兄更感恩整段經歷一直有神的保守。雖然過程中崩潰過、無力過、消失於人前過，但他自言這些難關未曾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彷彿永遠都在臨界點的邊緣上走，只要再多一點就會全然崩遢。一直遊走於懸崖邊，他在過程中得着很多，也漸漸學會改變自己性格和價值觀的缺陷，能學習從過去的循環中走出來，填充了人生的厚度，讓他成為一個更能懂得體會學生感受的老師。

為彼此帶來希望

對師兄來說，身處循環最可怕的是絕望，是看見自己甚麼都做不了的無力感。在困在房間那半年，除了一大堆煩惱，更痛苦是看不到週遭事物改變的可能性，只藉着強烈的愧疚才有幸逃離那關起自己的黑洞，但這股動力顯然使他情緒更差。然後，病一直拖沓，直到時間過去，事情改變，他才逐漸寬心。

要打破躁鬱症那循環很難，尤其是要改變多年來「靠自己」的習慣與價值觀，但他認為「看見希望」才是關鍵。大學畢業，成為了中學老師後，師兄走進了人生全新階段，病情漸轉平穩，週遭環境和人物都不同了，反而讓他看到不一樣的風景。

雖然只是初執教鞭數年，但學生已經成為師兄心中最有希望的象徵，看到他們的反思、成長和轉變，彷彿就看到了無限的可能性與未來。他堅信孩子是我們的未來：「好像說得很老成，但三、五、七年後，他們出身社會，這個社會將怎麼走，世界會如何變，全然始於這羣孩子。如果讓我在這個過程中可以看見他們的成長、學習，訂立人生目標，對於這個世界有抱負，我便很鼓舞，也是我願意一直陪伴他們走這條路的力量。」

「這股動力不再限於自己，更不是自我催眠的海市蜃樓，而是實實在在看見嘗試的可能性，便自然會向那方向走，人便不致崩潰。」他說。原來希望從不必囿於自身，看到身邊原來有很多人正為改變而努力，看見學生身上的改變，已經足以叫他能有動力走下去。

打開心窗  並肩而行

「我不會脫下盔甲，因為放下只會有太多預想不到的事情會發生。」時至今日，向人求助依然是他還在學習的課題，建立信任、放下戒備不可能一蹴而就。身為老師，以第三者角度看有需要的學生更如是，但他深信教學相長，而老師和學生間清浙的界線之上，其實是真切的情感流動，是一同成長的親厚關係，尤像家人。

處理過很多學生問題，他認為愛和信任是箇中關竅，唯有讓學生感受到你真心相伴與關懷，才會使他們願意求助。印象最深是一次，一位女同學突然跑進教員室，坐在他面前痛哭。當時，他甚麼事也沒做，只是靜靜看着他，適時遞上紙巾。過了一會，學生哭完了，整理好儀容便離去。過程中，二人一語不發，沒有討論過發生了甚麼事，只是對着而坐，但這正正是同行的真諦。「很多時候，學生需要的是聆聽，是同行。我們成長的年代和他們相差太遠了，其實我們不可能知道他們正經歷甚麼，所以我們與他們其實是『disconnect』的，唯有放下身段去感受、傾聽，才能切實幫助他們。」

正因為信任和感受這麼難，如果在未來世界中，科技讓甚麼都有可能發生，師兄想像著未來會不會有一部能夠讀心的機器，讓他可以找到真誠對待自己、可以讓自己真正放下心防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想透過這個天馬行空的科技，讓學生能夠體會他，乃至其他老師和社工的真心與誠意，加深彼此的了解與信任，從而為他們紓憂解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