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鴿共融可能嗎?】漁護署每年人道處理逾二百隻白鴿 救鴿義工矢志捍衛野鴿生存權:白鴿和貓狗一樣都會受傷,為何沒有適當的資源可以幫助牠們?
家中的冷氣機忽然傳來金屬的敲打聲,抬眼瞧瞧,果然又有鴿子飛到冷氣機頂。此時,長輩總會拿出雞毛帚驅趕,深怕牠們會在此築巢。這種經歷,相信不少港人也有共鳴。
根據漁農自然護理署委託香港觀鳥會進行的「全港野鴿聚集點野鴿數量調查」,全港約有一萬七千多隻野鴿。有市民深感困擾,頻頻向政府投訴,根據漁護署接獲有關野鴿投訴或查詢的數字——二○二一年,八百零八宗;二○二二年,六百八十二宗;截至今年二月,已有一百四十二宗。環境及生態局與漁護署為了減低餵飼野鴿所造成的滋擾,現正研究於今年內修訂《野生動物保護條例》,禁止市民餵飼野鴿。
野鴿背負種種惡名,但是,網上羣組「香港救援鳩鴿及雀鳥情報區」的創辦人Gian和行政部主管Wanson則想為牠們爭取權益。皆因香港的野鴿居於雀鳥不友善的城市,猶如社區動物中的弱勢社羣,其權益未受保障。
白鴿權益遠遠不及貓狗
二人說,羣組各人成為救鴿者的源起,大都相似。
Gian首次救鴿的經歷,讓她永難忘懷。某天,她在街上發現一隻受了傷的白鴿,向多間獸醫診所求助不果,當終於找到一位獸醫願意接收時,對方卻以不熟悉診治白鴿的方式為由,建議Gian簽紙人道毀滅。她六神無主之下,無奈簽名同意,但傷心至今。她思忖:「白鴿和貓狗一樣都會受傷,為何沒有適當的資源可以幫助牠們?」
Wanson開始救鴿的源起則是這樣的——某天下班回家途中,在街角看到一隻疑似患病的白鴿伏在地上,她和很多人一樣,僅是匆匆走過。然而,接下來的兩、三天,那隻白鴿都瑟縮在同一個位置。看到此情此景,她想:「我其實是否應該想辦法去幫助牠,若果牠天天在此,很快會死。」於是,她詢問身邊的朋友,亦在網上尋找有心人救鴿,卻如大海撈針。到雀仔街、網上論壇詢問,找不到答案之餘,還有人批評白鴿是「flying rat(飛天老鼠)」,骯髒且會傳染病毒。
輾轉間,Wanson找到幾位一直關注白鴿的有心人,當中就有Gian。其時,Gian開始從網上、書本了解救鴿資訊。幾位有心人聚頭,決意成立一個不公開的羣組,關注白鴿生存權,後來,為了驅使更多人關注被忽略的雀鳥權益,再創立公開羣組「香港救援鳩鴿及雀鳥情報區」。
無辜背負禽流感惡名
她們表示,白鴿的生存空間狹隘。儘管牠們遍布香港各區,但並非本地雀鳥,而是外來物種,過往因賽鴿、食用等原因被引進香港,因而被分類為家禽。二○○六年起,政府以減低禽流感風險為由,禁止散養活家禽。故此,若市民發現傷病白鴿,亦無從拯救,因嘉道理農場不會接收野鴿、愛護動物協會亦只會將之轉交漁農自然護理署。Wanson指,「只有安樂死一條出路」。就如何處理傷病白鴿一事,漁護署回覆本刊指,「基於動物福利及公共衛生的考量,會視乎情況作人道處理。」根據當局數字,由二○二○年至二○二二年間,每年人道處理逾二百隻白鴿。
白鴿權益被忽視的原因,也和禽流感不無關係。一九九七年,香港首次爆發禽流感,大眾開始聞雀色變。「由細到大,大家都在禽流感的陰霾下長大。」政府大肆宣傳「勿摸活家禽」。有白鴿聚居的地方,總掛有圖文並茂的「預防感染禽鳥疾病 切勿餵飼野鳥」、「眼看手勿餵」等標語和橫額。「大家久而久之就會有一種思想,就是所有雀都會有禽流感。」Wanson自己也曾深陷這種迷思之中。她回想首次在街上看到病鴿,也沒有即時處理,而是選擇離開。「我第一次救鴿,是戴晒手套,好驚呀」,「覺得自己會一碰到,就會即刻中㗎嘛。」七年過去,她不再恐慌,而是希望為白鴿「平反」,她們翻查漁護署數據並表示,「由二○一三年到目前為止,因H5禽流感死亡的雀鳥中, 白鴿的比例是零。」
救鴿不因獨愛鴿 而是因眾生平等
羣組成立之初,各人有感普羅大眾對白鴿的關注度偏低。與貓、狗、牛等動物不同,當時亦沒有一個團體關注白鴿權益,導致他們的工作難上加難。二人坦言,各成員其實都不是因在芸芸動物中最喜愛鴿子,而決意成為羣組中的一員,而是深信眾生平等。Gian是素食者,她說:「我沒有特別喜歡的動物,因為我覺得所有的生命都應該是平等。」
街上的鴿子不如貓狗般會與人互動,甚或擺出可愛神情。他們也明白,以大眾的標準來說,鴿子算不上人見人愛。Wanson是愛貓之人,「有人執到貓,第二日即刻有人撲出嚟。」說罷,隨即更正:「不是第二日,是即刻。」口罩上印有白鴿圖案的Gian則說:「不是因為我覺得牠們好得意,而是我覺得牠們也有權益,可以有權利去繼續生存」,「其實我不是只是救鴿,基本上我在街上看到有什麼動物,我都會去救,就算在路中心見到有隻蝸牛,我都會選擇去幫忙。」
分身乏術卻被批「鍵盤戰士」鼓勵人人都做鳥義工
當初,她們每日都會收到許多電話或訊息,但很多人只是拍照告知他們傷鴿的位置,着他們處理就先行離開。Wanson說:「真的很有無力感,因為你會發覺全香港這麼多鴿,如果將責任全放在自己身上,無力感是超多超大,因為人們都會覺得:這是你要做的事。」下大雨或天氣急遽轉冷,就是發現傷病白鴿的高峰期,一天或會收到將近一百個訊息,成員大部分都有正職,但依然投放時間、心力去救鴿。「很多人都有無力感,我見過好多人初初好熱心,隻隻我都去幫手。一收到傷鴿的消息, 不論是天水圍、上水、柴灣都會『仆過去』,去到最後就會burn out。」Gian回憶起那段歲月,「那時候是羣組剛成立之時,我除了睡覺那幾個小時,收工後基本上大部分時間,就是不停地回覆短訊,真的有很多訊息來查詢或者叫你過去。」二人坦言,若每次接到消息就趕去救援,確是分身不暇。因此,羣組的宗旨是:「自己見到自己去救。」
二人明白,她們的工作可能和外界期望有落差,「希望我們會有一隊人衝出去,或者有幾個人幫手去救。」故此,外界曾批評他們是「鍵盤戰士」。Gian坦言自己分身乏術,「如果你是真的好想救,幫到牠的人就只有牠眼前的你,你選擇幫的話,你可以幫,如果你要選擇離開,其實牠好大機會會失救。」
「我不會好介意人們怎樣說,因為我做的事,不是想討好任何人。」她坦言,沒有人力物力去組織拯救隊;即使有資源,也不會這樣做,「救援一定不是第一,救援只是好短暫的事,我們最大的方向是改善牠們的生活環境」,「就等於消防處有『任何仁』一樣,因為急救不應該是由某一班人去做,應該是所有人見到,要即刻做的事。」
所以,她們堅守自己的宗旨,製作懶人包、教學影片,為有心救鴿的義工提供指引。七年來的堅持未有白費,「感動的是見到他們掌握如何自己救鴿。」當羣組內有人發布傷鴿情報,除了幾位核心成員以外,不少人都會主動提點應如何救鴿。Gian表示,伸出援手並非難若登天,「可以移動牠們到安全地方,給牠們水或糧,或者替牠們保暖,做一些很簡單的動作,其實牠有機會可以自己recover。」
由一個不對外公開的羣組走到今時今日,Wanson形容,目前已組成了一個「幾穩健的關注羣組」。羣組由十多人,慢慢增加至幾百人、幾千人;目前,已有六千五百多人。「我們好希望透過平台可以感染更多人,讓更多人知道,牠們都有生存權利。」Gian說。
當關注白鴿人數穩步上升,是否代表與我們為鄰的動物之生存環境有改善?
欠缺食物、安裝鳥刺 香港不是鴿子安居之地
雖然香港四處都有野鴿的影蹤,但並非牠們的安居之所。Wanson坦言:「香港好多地方其實都並不有利牠們生存。」生物生存,需要食物、乾淨的水源、有瓦遮頭,「白鴿是外來物種,本身就是靠人類去養,所以沒有固定食物來源。」故此,好些鴿子只能「飲好污糟的水,或者食垃圾,所以就會病。」Gian補充,「香港鴿子長期進食被污染的水和食物,導致病鴿數目比其他國家高。」
鴿子與城市人為鄰,難免會為人類帶來影響。牠們在冷氣機築巢,糞便帶來衛生問題,統統都是城市人與鴿未能和平共存的原因。二○一九年,中西區區議會曾反映中環至半山扶手電梯的雀鳥導致衛生問題,機電工程署於是在天橋的天花槽安裝了鳥刺,密密麻麻的鳥刺原意為避免雀鳥聚集,惟尖刺陣令雀鳥被困,亦有傷害雀鳥之嫌,情況引起動物福利團體關注。當年,她們發起聯署,要求當局拆除鳥刺。最後,當局拆除鳥刺,現時天花槽上改為安裝鋼絲圍欄,有較多空間容雀鳥通過。Wanson重回上址,憶起當年的爭取過程,臉上卻不見喜色。「坦白講,我們不覺得好鼓舞,因為這些事情根本就不應該發生,只不過好像打走了一個敵人,問題在於,都在擔心下一個什麼時候會來,絕對不鼓舞,絕對是驚。」
當時,羣組各人深恐安裝鳥刺會成為全港趨勢。不幸中之大幸,目前暫未見有此現象出現,然而,隨Wanson視察中環與北角的鴿子聚集地,在中環地鐵站C出口一帶和北角糖水道,都有零星大廈安裝鳥刺;在網絡上,亦不難搜查到有滅蟲公司提供鳥刺安裝服務。二人直指,此等不人道手法並非解決問題的上策。
籲以人道方式解決問題:餵避孕糧 興建鴿舍
二人指出,餵飼避孕糧和興建鴿舍是較有效的方法。她們從二○一八年開始普及避孕糧的資訊,Wanson表示,台灣、英國等地都會向鴿子餵飼避孕糧,「當牠們的數目受到控制,病或滋擾的情況都會減少。 」早年,政府終開始採用避孕糧,漁農自然護理署在二○二一年九月,分別於港鐵堅尼地城站A出口、馬頭圍道/馬坑涌道休憩花園及港鐵坑口站三個野鴿聚集點展開為期兩年的「野鴿避孕藥試驗計劃」。計劃將在今年完結,漁護署回覆本刊查詢,表示委託了香港城市大學為顧問,目前正在進行數據收集、研究和評估等工作,未有回應計劃會否擴大至其他區域。
「為什麼牠們會企晒喺冷氣機頂?因為沒有地方棲息。」Gian指出,德國和英國興建鴿舍的做法亦值得香港借鑒。鴿舍私隱度高,鴿子可以自由出入。當牠們有合適的棲息地,自然不會滋擾民居。她解釋,「鴿舍並不需要很大的空間,因為鴿的個性其實比較懶,牠們平日就是生蛋、孵蛋、進食,長期都在同一個位置。」此外,當局亦會定時更換假蛋以控制其繁殖數目。
離開中環,來到另一野鴿聚集點——鄰近春秧街街市和北角電車總站的糖水道行人天橋,Wanson表示,這裏一度有機會成為鴿舍在香港的第一個試點。這裏的風景,幾乎每天如常。三三兩兩的鴿子在電車車軌的水窪喝水,待電車駛至才四散。Wanson說,「八十年代到現在,都是一個白鴿集中地。」天橋於一九八五年啟用,一九九三年,由於運輸署在英皇道地面加設行人過路設施,令天橋使用量急劇下跌,成為了露宿者聚居與野鴿聚集的地方。二○二○年四月,天橋發生火警,政府經評估後決定拆除天橋。目前天橋被綠色軟網圍封,有待清拆。昔日居於橋內的野鴿,現在無法內進。「有些會生存不到,有些會選擇搬離,是打散了牠們的population。」她們曾經就着在北角糖水道興建鴿舍一事與區議員溝通,惟此事時至今日仍是懸而未決。
漁護署回覆指,一直採取多管齊下的方法減少野鴿滋擾,會持續監察野鴿聚集點的情況,並研究各種可行方法以改善野鴿聚集問題。
你可以不喜歡 但請不要傷害牠們
虐殺鴿子的消息亦時有所聞,每每看見鴿子「被倒滾水」、「被踩死」、「搣斷腳」或「被老鼠膠黏住動彈不得」的消息,都教Gian非常難受。故此,除了普及救援工作以外,團隊亦會到學校舉辦講座,「我們做教育的時候會着重於:你可以不喜歡,但不要傷害牠們。」
生死有命,人力難為,救援工作成果難料。歷年來所救的一隻隻白鴿,不論結果是悲是喜,Gian都牢記在心,「有些原本還有少許反應,但在我的手上停了心跳」,「有些明明覺得應該救唔到,反晒肚,已經完全不能進食,但是最後可以康復,好自由自在地飛翔。」爭取動物權益,成效同樣難以預計。Gian深明此道,但眼神仍然澄明,悠然說起一件往事。「專注救雀仔之前,其實細個嗰陣,我救好多白兔。」她猶記得,在十多年前,有不少人棄養兔子。「那時是在街市還會買到兔仔的年代,人們一到兔年,又好鍾意買隻兔仔返屋企玩。」今年,恰好也是兔年,香港已有相關機構關注兔子權益。「其實白鴿就好像以前兔仔的起步點般,由無人去專注牠們權益,到慢慢集合一些人,繼續爭取,我相信條路都會是這樣子走。」她明白,要為動物爭取權益,時間可能要以十年計,「由二○一六年到現在,你會見到可能未必有好大變化,但是最少你會見到聚集的人愈來愈多。」
「我不知道十年、二十年後,我們所說的鴿舍,會否真的可以在香港落成,有機會冇㗎,但是最少我自己覺得在這一刻我可以做到幾多嘢囉。」 因為忙着處理救鴿事宜,凌晨五點還在回覆記者訊息的Gian如是說。
我們的鴿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