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潔行頭工種繁多,有打掃街道的、清潔辦公室的,也有專責打理廁所衛生的,在社會上各司其職,負起艱鉅任務。夜探舊區,還會發現一些力大無窮的工友們,徒步從唐九樓把盛滿紅白藍袋的大堆家居垃圾拉到樓下,搬上手推車,然後氣也不喘,出發再闖下一幢目標大廈。他們的工作,正式名稱為倒樓清潔員,對社區環境舉足輕重。美姐在中西區承包數幢大廈的倒樓工作,愛玩笑的她忽發其想,若果自己有天跟同業來個集體罷工的話:「哈,唔止西環大鑊,成個香港都變臭港。」
對這班身經百戰、飽歷風霜,在環衛界打滾數十載的工友們而言,後樓梯就是他們的江湖。為避免身體勞損,他們要懂倒樓技巧,垃圾袋不能用「抽」要用「拉」;面對住客的無理取鬧,又要懂得軟硬兼施地應對。倒樓,可能是一份最貼地、最能見證社會百態的工作。
賽馬會“創不同”社會創新實驗室及明愛青少年及社區服務「倒垃圾學堂」最近編製「我們的城市照顧者」小誌,從倒樓清潔員的工作環境、飲食心得以至人生故事,描寫他們不為人知一面。美姐等受訪工友都感到很雀躍,認為這本小誌能讓別人看見這份看似微小、隱藏在城市角落的工作:「所謂十隻手指都有長短,不要看低我們這行,行行都係為香港市民服務。」
倒樓是哪一回事?
在剛過去的周日,在小誌裏登場的一班中西區倒樓專家 —— 美姐、燕姐、華姐、桂姐、嬌姐和東哥,齊齊出席在見山書店舉行的分享會,與參加者來一場真誠的問與答。他們在活動開始前一早現身,趁着空閒,圍在一起分享彼此跟「倒樓」結緣的故事。
倒樓不像其他清潔工種,鮮有招聘廣告刊登,不少人好奇他們是如何入行;華姐即搶先以四個字作答 —— 朋友介紹,「唔識字,咪惟有靠雙手搵錢。」他們大多本從事清潔業,「人搭人」下接到第一幢大廈的倒樓工作;若然做得乾淨俐落、又獲業主賞識,自己的名堂便會在區內一傳十十傳百,從而包攬更多大廈的生意。年資有十八年的華姐,生意據點從以往的酒店,擴展至蒲飛路、山道一帶的單幢大廈,部分更設有電梯。別以為不用爬樓梯就輕鬆得多,因這些大廈的樓層一般動輒二、三十層,每層至少也有三、四戶,垃圾袋很易塞滿電梯,華姐只好分數次清理,比倒唐樓費時。
「所以比我揀,我就更加鍾意倒舊樓。」嬌姐有這番見解。她的生意集中在修打蘭街石塘咀街市一帶,她日做十多小時,但並非中西區居民,下午只能屈膝唐樓梯間休息,在轉角位放置一台電熱水煲和一些紙皮,便成為她的小天地。雖然舊樓的休息空間和設備明顯不足,她卻認比新樓人性化,「起碼出入唔使打卡登記。」
談吐爽朗的美姐笑說自己記性好比電腦,至今還清楚記得她的倒樓生涯始於千禧年七月一日。她還有「金句王」的綽號,每說三句話即夾雜一句甚為「抵死」的俚語或歇後語,自言因從事這行足足廿三年,「見人多過食飯」,才能在腦裏儲成一本厚厚語錄。
「冇初邊有哥?工多藝熟,愈做愈多,就愈懂得技巧。」這份看似手板眼見的體力活,其實毫不簡單。美姐每日都要拿着大大的紅白藍袋走到唐樓的最高層,再逐層往下接收梯間垃圾,放在紅白藍袋裏一氣拖到樓下;每戶拋出的垃圾袋更可謂奇形怪狀,有時夾雜鐵枝,有時則暗藏玻璃碎片,最常見的是盛滿四濺的湯汁,自己總要憑經驗分辨,否則輕則刺穿膠袋,重則被割傷手。最嚴重一次,美姐試過被沒有處理好的通渠水灼傷。她的盤骨位置也曾生骨刺,其他工友也異口同聲說自己的手和腰也有着大小舊患。
出賣勞力 有辣有唔辣
工作至五勞七傷,他們也各有目的。美姐劈頭一句:「銀紙!」沒錯,在芸芸清潔工種裏,倒樓清潔員可說是收入較理想的一羣。倒樓工作市價不一,美姐以自己承包的其中一幢廿六層一梯兩伙的大廈為例,月收五千三百元,得花上她一小時多功夫,「總之一句,多啲嚟,就密啲手,勤力就搵到食。」
嬌姐在o八年入行,在他們當中資歷最淺。她說當時初初來港,要供養五名小孩,替別人打工只能賺取六、七千元月薪,子女的供書教學也成問題,「雖然辛苦,但係多啲錢嘛。」為口奔馳,背後目的還是為了家人能有更好的生活。她欣慰子女們全都從大學畢業,「佢哋有成就,我已經好知足、好滿足喇。」
同樣也是為了家人而入行的還有八十一歲的桂姐。她在西環倒樓一倒就是三十二年,上月剛剛退休,最後負責的是一幢在上環的大廈,更為大廈兼顧回收環保箱和淋花工作,月入一萬。以往每晚九時許,她便會推着車仔在中西區一帶出沒,即使遇上八號風球也如是。她在三十多歲時從內地來港,以往做過工廠,又試過在酒樓推點心車仔,選擇這份夜間工作,全因希望抽時間照顧家人。「一份工做咗三十幾年,捱吓捱吓捱到依家。」
倒樓對他們來說,除了付出勞力,最大的犧牲就是「冇息休」,失去了留給自己和家人的時間。美姐說,他們工作時數長,而且年中無休,絕少機會跟家人、朋友相處,就像一個絕緣體;桂姐也說,因遷就自己的夜間工作,家人也需提早吃飯。
不過,從早上八時工作至凌晨三時的華姐卻很喜歡這份工:「我最鍾意就係倒樓!」這是她三不五時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她之所以喜歡倒樓,是因為她喜歡自由,「做邊幢先、幾點去倒,全部都係我話事。」美姐點頭和應,回想自己打工時常常受氣,也道出清潔從業員的苦況;外判工友薪金低、工時長,是被僱主剝削的一羣。「倒樓唔使打卡,遲到早退又唔會俾人扣獎金,又唔會俾人篤背脊,自己係老闆嘛。」倒樓清潔員能享有自由度及較佳待遇,全因他們屬自僱人士,付出多少勞力,自己話事。美姐即從手袋裏掏出一張商業登記證明,她的公司名叫基業:「基字底下有個土,五行土生金吖嘛,哈哈。」
但是,倒樓這份工作沒有同事,每天就像獨行俠一樣上樓落樓,難道他們不會悶嗎?嬌姐似乎很享受這種自主性,並說:「你每日諗住做完呢度就做嗰度,做完嗰度就有得返屋企瞓,諗住做快啲,就唔會悶。」
給住客的話:尊重我哋,倒好垃圾
倒樓清潔員作為城市的背後動力,卻往往不被看見,甚至不被尊重,有苦自己知。他們都在工作期間受過不公平待遇,亦常被稱呼作「垃圾婆」,推着滿載垃圾袋的車子在街上遊走,不少路人也避之則吉,像以肢體語言告訴他們「我看不起你」。「真係狗口長不出象牙!」美姐拍拍大腿道。
忿忿不平的還有入行逾二十年的燕姐。她訴說,社會對她們的工作認識不深,亦不知倒樓背後辛酸,以濃濃潮州腔道:「正式嚟講,冇咗樣樣(職業)都唔慘,冇咗清潔呢行就最大鑊,一臭就蛇蟲鼠蟻乜都有,行入去你屋企唔慘呀?」
燕姐最深印象,是有次因不願替住客丟棄傢俱,遭罵「死八婆」:「好似覺得俾咗錢你倒,幾蚊雞就大晒咁樣。」她續說,把大型雜物抬到垃圾站不是份內事,亦比倒垃圾啲勞損倍增,「身水身汗同你搬,想飲啖水唞吓,點知連支水都係要自己買。」辛苦不在話下,最痛心還是被人無端指控:「啲嘢明明唔係你做(的範圍)又要你做,唔係就炒咗你。」
逾三十年倒樓經驗的東哥亦經常遇到這類情況。他解釋,家居垃圾跟傢俬雜物有別,不是倒樓清潔員的份內事;一般而言,若請工友幫忙棄置雜物,則需另行付費。「有啲人覺得自己交咗管理費,屋企唔要嘅嘢抌出嚟你就要收,連裝修啲廢料都要你清,簡直使死人。」
不甘心被人看低、被人忽略,正是他們願意現身分享的動機。「我哋做呢行,個個都睇唔起,地位好似好低微,我就係想比香港人知道有我哋嘅存在。」美姐說得由衷,眼神堅定。
東哥補充,除希望更多人認識倒樓是哪一回事,亦旨在喚醒市民把垃圾包好倒好,希望下一代從小學到大,減輕清潔工友的負擔。「好簡單,例如我哋會教啲人將外賣嘅湯汁先喺屋企倒咗佢,再抌出街,呢啲人人都做到。」
倒垃圾也看盡人性 堅持倒樓有底線
每日穿梭十數幢樓宇,處理過百單位的垃圾,見得最多的除了是垃圾,就是垃圾的主人。他們的工作範圍有般咸道的豪宅,也有堅尼地城的劏房;這份特別的職業,讓他們遇見不同階級、不同個性的人。從住戶倒垃圾的習慣,甚至可以一探對方鮮為人知的一面。有些人衣冠楚楚,卻斤斤計較;有些人生活拮据,卻明白事理。東哥有深厚體會:「有啲人好客氣,請你做少少嘢都願意花大錢,有啲叫你搬大嚿嘢,豆零都唔願俾。」
美姐即自豪地道,自己有着豐富的吵架經驗,每當遇上住客的無理要求,她都有一套萬試萬靈的秘技:「我教埋佢點同法團主席講,炒咗倒垃圾個阿姐,請過個唔止同你倒垃圾,連腳都同你洗埋嘅,如果唔係我唔交管理費。」她笑說,對方聞言總會認慫,「我有理由嘛,實據理力爭。」
華姐則沒有美姐那麼剛烈,若對方有禮貌,也不介意蝕底,萬事有商量。「少少哋幫你拎吓冇乜所謂。都係一張凳啫,你俾十蚊廿蚊我,我又唔會發達,就由佢啦。」嬌姐也點頭,說自己遇到的「好客」比不好的多。美姐聽罷,又拋出金句:「唉,樹大有枯枝,族大有乞兒嘛。」其實,她亦不是經常要跟住戶劍拔弩張,工作二十多年,亦遇過不少貴人,看見人性的光輝。過年時,會有住客不惜從九樓跑樓梯追着她派利是;疫情初期遇上口罩荒,有住戶會主動購買口罩送給自己。「呢啲真係要千多謝萬多謝,雪中送炭就係呢啲。」
後梯江湖,同是社會縮影;他們在工作上領略到的處世技巧,其實也能套用於人們在職場上、以至生活上遇到的各樣疑難雜症。美姐綜合了跟同行多年經驗,得出一道理 —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有時做人要抵得諗,唔會搵人笨,又唔好成日都要自己着數晒。」這是在跟住户打交道時學到的事。就像華姐一樣,搬一張櫈的小事,若然順手,幫得就幫,也不求回報;但順手幫人也需有底線,若然對方態度「老奉」,或物件太大搬得辛苦,就要懂得say no。「超咗自己底線,就一定寸步不讓。總之不會被欺,亦不會負人。」美姐說得決絕。
倒樓也像做人。堅持底線、拒絕無理要求這道理看似簡單,卻是無數人一生努力學習的事。是非分明、勇於表達,大概是他們除了倒樓絕技之外,練出的一身好功夫,「你壇數都未夠我高,哈哈。」美姐開懷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