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拉捷達(Frank Frazetta)最近一幅名為《Dark Kingdom》的插畫以打破奇幻插畫紀錄價錢賣出,成交價為六百萬美元(約四千七百萬港元),打破了他另一幅名作《Egyptian Queen》在二○一九年創出的五百四十萬美元紀錄。
Frazetta是奇幻插畫界中的教父,他同時是第一個把奇幻插畫這種「難登大雅之堂」作品推進藝術殿堂的人,因為他和他太太的堅持和推動,所有插畫家的命運都得到改變。事實上,在Frazetta六十年代成為傳奇之前,絕大部分插畫家都無法擁有自己作品的版權,當時版權誰屬甚至無人關心,出版社認為那些「一文不值」的原作,完全是出版社財產,他們把原作送給讀者、以很低的價錢放在同好會上銷售,甚或在製版完成後把原作當成垃圾丟掉。
可是,自從Frazetta所繪的奇幻小說《Conan》封面於一九六六年推出之後,插畫世界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本來被剝奪甚至被無視的插畫家版權,終於得到重視,而且經過一些法律訴訟之後,社會終於形成共識,即使是出版社邀約畫師繪畫,原作版權仍然屬於畫師本人。
所以,你可說,奇幻世界有兩個,一個是有法拉捷達的世界,一個是沒有他的世界。
米高安哲羅都畫怪獸
有句話,已經被濫用,但是用在法拉捷達身上,這句話異常準確。「Often imitated, rarely equaled, and never surpassed. (經常被模仿,鮮少及得上,從未被超越)」
對奇幻插畫充滿偏見的人極多。「天啊!這個人畫長着翅膀的魔鬼啊!」很多人忘記,米高安哲羅都會畫這些東西。奇幻作品今天之所以能屢創高價成交,打破了部分人偏見,得益於Frazetta超出時代的視野和畫功。
祖母如何創造出一個天才?
像很多成名畫家一樣,他自小流露過人的繪畫天分,兩歲時,他把人生第一幅畫賣給祖母。祖母很喜歡他的畫,每畫一幅,就給他一個仙硬幣,很快,他把家裏最後一張廁紙也畫掉了。
八歲時,母親帶他接受正統美術訓練,當時主持學院的是大名鼎鼎的意大利畫家Michele Falanga教授,他教的學生由二十多歲到八十歲也有。第一次見面,他白了Frazetta一眼,心想:「又一個所謂天才!」他隨手拿了一張明信片,叫Frazetta跟着畫。很快畫完,教授大叫:「天啊!大家快來看!」那時Frazetta還以為自己犯了甚麼滔天罪行。四年之後,老師愈發喜歡他,甚至想自費送他到意大利深造。
「可惜」的是,天才法拉捷達沉迷的是畫漫畫。老師只能邊搖頭邊碎碎念:「真是浪費!」他認為這個學生應該跑去意大利,在當地畫街景,然後成為有名的畫家。Frazetta沒有去意大利,因為他的老師死了,這位老師亦無法看到這位他喜歡的學生,後來走上了一條怎樣絢麗的人生道路。
法拉捷達一直不算是個勤奮的人,在漫畫界混,為報紙和雜誌供稿,後來又做了著名漫畫家背後的槍手,事業其實並不如意。
編輯以為佢「符碌」其實時代已起飛
他從來沒有想過畫小說封面。踏入六十年代,有從事封面繪畫的好友不勝負荷,向編輯推薦法拉捷達,那編輯本來不大願意,朋友後來脫稿,只好勉為其難,讓他試試。不料,一試之下,那本書銷量像遇上魔法般急升。更離奇的是,每一次,只要是法拉捷達畫的封面,都會讓小說銷量一飛沖天。這種「魔法」,屢試不爽。編輯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搖頭擺腦地說:「為甚麼我們收到的讀者來信,都是寄給這傢伙的?為甚麼他畫的書全都賣得那麼好?一定是靠『符碌』(碰運氣)!(This has to be a fluke)」(原文來自Arnie Fenner《Master of Imagination》)
那年代,慣常做法是,出版社管有原稿,他們會在科幻粉絲大會上銷售,或免費送給書迷。當然,更多原稿的命運,是被出版社銷毀。這種業內慣常做法,加上編輯高高在上的踞傲態度,讓法拉捷達愈來愈不滿。一九六四年,另一間出版社拋來橄欖枝,用同樣稿費約稿,不但容許他保留原稿,而且可以不必理會編輯意見,在封面上盡情發揮。他拿起了筆,畫了一系列震驚世界、用油畫方式作畫的漫畫封面。
一九六五年,另一個巨大的機會擺在他面前。當時有一間出版社,擁有Robert E. Howard 《Conan the Barbarian》系列作品的版權。這位作家在一九三六年因母親離世打擊過大而自殺,死時只有三十歲。以魔幻為背景的小說在他死後仍然大受歡迎,甚至改編成影視作品。出版社認為法拉捷達正好可以讓該系列更上一層樓。出版社盛意拳拳,出了兩倍價錢請法拉捷達出手,恰巧這時他亦很想向世人證明,他已準備好畫出更好的作品。「我要向所有人證明,我的能耐可以去到一個怎樣的程度。」
五色令人目盲 最勁的畫面 最低調的顏色
「當別人都喜歡用鮮艷的顏色時,我用低調的顏色,棕色、深藍、灰黑色……因為顏色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用甚麼構成你的圖畫。」法拉捷達一次接受訪問提到他最重要的法寶是「設計」。他的人物姿勢、肌肉、雲、光影、直線或弧線、呼應、節奏、對比、虛實,都是事前深思熟慮的結果。他指出,一個有創意的人,定義就是對自己誠實,保持原創,不抄襲別人。「技巧、風格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真誠想表達的,情感上觸動了對方。」
一九六六年,他畫的首個《Conan》封面.震驚了整個出版界。粗獷,黑暗,奇幻,古老,折射六十年代的躁動。幾乎在一夜之間,他被公認為世界上最偉大的封面畫家。然後他獲邀畫電影海報,一幅海報,相當於他一整年的薪金;他的電影海報作品,包括波蘭斯基的《天仙捉妖》(The Fearless Vampire Killers)。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收入終於得到保障。
出版社漸漸發現,讀者似乎更喜歡的不是小說上的文字,而是封面上驚世駭俗的奇幻插畫。插畫家也漸漸發現,自己的價值之前可能一直被人低估。
法拉捷達和他的妻子Ellie,決定離開紐約,搬到遠離煩囂的賓夕凡尼亞東部一間獨立屋。Ellie見到夕陽下一片荒野的家,幾乎馬上哭了出來,但在四個孩子面前,她裝成「這裏風景真美」的樣子。後來她倒是真的愛上了這裏。她和丈夫在這裏度過了最後的歲月。
插畫有價有市 不再是寄人籬下的附屬品
一九七一年,出版社印發了法拉捷達的Conan海報,結果一下了賣了十萬張。一九七二年,法拉捷達太太Ellie成立了公司,全權掌控丈夫的作品,包括如何銷售、如何授權周邊商品。她回憶當時情形說:「我儲了六千美元,走到一間印刷廠,手上拿的是最早版本的《Worldbeater》海報,我甚麼都不知道,渾身發抖,對於印刷、銷售和推廣,一無所知。但是,我們的生意幾乎馬上成功了。我們很快招聘了十多個職員,出版了超過一百款海報和書籍,給所有插畫家開拓了一條全新的道路。」
一九七五年,藝術書籍《The Fantastic Art of Frank Frazetta》(Bantam Book)出版,幾個月內加印六版,不旋踵賣了四十萬冊!
傳奇未止,他的畫集不斷出版,每每熱賣。他的插圖,成了不少搖滾樂隊的至愛。一九八○年代,許多大明星和導演都以「朝聖」的心情,走到他的荒野,專程去拜訪他。碰到他,就好像碰到莫札特一樣。
右手被廢 法拉捷達如何「恢復武功」?
法拉捷達年輕時高大英俊,熱愛運動,風流倜儻,曾是巨人隊招手的對象,但他對妻子從一而終。逝世前二十年,他因中風,受了不少苦,右手已無法執筆,對許多畫家而言,這等如宣布他的職業生涯完結,但他若無其事,波瀾不驚。他發現之前一幅畫,裏面的人物表情畫得不夠好,說要撕掉再畫,他的妻子大驚,因為知道他已經無法再使用右手繪畫。法拉捷達不管,二話不說,隨即把畫作撕爛,然後一臉輕鬆地說:「看,我現在就得訓練自己用左手作畫。」他的妻子氣他不過,走到睡房,倒頭便睡。第二天,她一看,完成了,果然畫得比之前的更好。他妻子驚歎:「他用一個晚上的時間,學會了用左手繪畫!」法拉捷達就像他筆下那些與史前巨獸搏鬥的戰士。
雖然有傳聞說,法拉捷達很高傲,很直率,可是,接觸過他的人,只覺得他坦率而不覺得他驕傲。畫家Jefferey Watts年輕時曾在一個展覽場合遇上法拉捷達,法拉捷達跟他一談就談了一小時,然後請邀請他下星期到他的荒野大宅。小伙子固然高興莫名,但是一想到要乘飛機(當年票價不菲),並且不知法拉捷達是否認真,就感到猶疑。可是,想到是自己小時候的偶像邀請自己,又覺得無法錯過這樣的機會。他終於克服了許多難關和徬徨,安全到達那座著名的荒野大宅。法拉捷達親自開門迎接他,帶他參觀就在家旁的法拉捷達博物館,請他吃飯,兩人聊運動和繪畫,十分投契。期間,還發生一段有趣插曲,他想請小伙子吃醃雞蛋,小伙子不想吃,法拉捷達堅持要他吃,兩個忘年之交居然為了是否吃醃雞蛋吵了起來。那天晚上,法拉捷達還邀請Jefferey一起看一齣黑白電影《The Night of the Hunter》(1955),那是一部驚慄片,但是,法拉捷達一邊看一邊忍不住為這套片進行滔滔不絕的美學講解。
法拉捷達為甚麼特別喜歡和小孩子相處?
那次相遇,埋藏在小伙子心裏,深刻影響着他。直到好多年後,Ellie和法拉捷達相繼病逝,那個當年的小伙子選擇在聖誕節前夕分享這個故事。他在互聯網發布的影片下面,法拉捷達的孫子留言,謝謝他的回憶,讓他想起當年祖父和他看影碟時,也是坐在地上拿着一大桶糖果邊吃邊看。法拉捷達曾說,自己不善言辭,所以他總是和太太留在家裏,總是和兒孫一起玩耍,因為小孩不用太多言詞也能和你好好溝通,也能很好地明白你。
二○○九年,Ellie因癌病離世,一年後,法拉捷達也跟隨着她,離開了人類世界。
法拉捷達的官方網站,可以選購相關紀念品、海報和複製畫:https://www.frazettamuseum.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