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台多元性向節目《自己人》停播】節目播出十七載 曾予性小眾出櫃勇氣 元老主持梁兆輝:要化整為零,用靈巧像蛇的方法,繼續讓羣體聚在一起
資深傳媒人梁兆輝守着《自己人》已經十七年。此節目聚焦多元性向文化,是首個出現在全港主流電台、以此等題材為主打的節目。(港台)直播室人來人往,合作的拍擋換過一個又一個,有些主持早已離席,有些面孔離開了又回來,他卻一直都在。自二○○六年起,每個星期日凌晨十二至二時,扭開收音機,調校至香港電台第二台的頻道,總會聽到梁兆輝在大氣電波暢談性別、性傾向等話題。歷年來,他訪問過多位在平權路上一同努力的自己人。當年,藝人黃耀明和何韻詩出櫃後,首個傳媒訪問,便是在《自己人》上暢談出櫃的心路歷程;歷年來他亦邀請多任平機會主席上節目,直截了當地詢問對方對同志政策和權益的取態為何。
在港台直播室侃侃而談的時光戛然而止。梁兆輝早於七月初接獲香港電台中文台台長通知,因「節目調動」,《自己人》在八月起會被終止。七月三十日,節目正式向聽眾話別。他說:「我不是講晦氣說話,這次香港電台的腰斬,變相是幫我去做了一個一直以來不做的決定,就是辭職。」
曾經是妹妹面前的「扮直人大佬」
二○○六年五月六日,《自己人》節目啟播,他在大氣電波出櫃。他說,聽眾也許會覺得他「好像冇有怕」,但事實當然並非如此。他打趣說:「我不是一出生,剪臍帶後便跟媽媽說,by the way I am gay 。我們一定是有一場經歷。」在擁抱自己的同志身份以前,他曾經躊躇、不安、疑惑,甚至自我憎恨。
「出櫃其實不是一個一次過的動作,其實你的人生,你是經歷無數次的出櫃,從小一點的衣櫃,去到中型的衣櫃,再去到較大的衣櫃。」梁兆輝也是這樣一路走來。大學畢業加入香港電台後,他已向身邊的朋友和同事出櫃,不過家人則仍未知情。「在這個範圍出櫃跟你和家人出櫃,是另一個層次。」他慶幸在自我接納的路上,得到三個妹妹的支持。
梁兆輝回憶,在妹妹面前,自己曾經是一個「扮直人的大佬」。他生於一九六四年,他形容,那是一個「封閉」的年代。學生時代,他穿着校服逛旺角書店,拿起同志運動先驅小明雄所著的《同性愛問題三十講》,打書釘一小時,才敢邁出腳步,戰戰兢兢地走向櫃台付錢;後來,他想購買白先勇的《孽子》,卻要把戴厚英的《人啊,人!》蓋在《孽子》之上作掩飾。他在同志被視為禁忌的七、八十年代成長,那時候的他告訴自己「要man一點,說話不要那麼expressive,不要那麼高音,不要蘭花手」,不欲自己與同志有關的標籤扯上一星半點的聯繫。「因為長久以來的壓迫的社會氣氛和別人的目光,其實是令到你內化了,別人這樣看你,其實你都是用同樣的目光看自己,從而形成一種自我不接受和自我憎恨。」
他在妹妹跟前「扮直人」至三十歲左右,某天,最年長的妹妹突然對他說:「我知㗎啦,我明㗎啦,阿哥,唔使講。」說罷,轉身就走。素來與自己親近的妹妹看得如此通透,梁兆輝倒是慌張起來。有一段時間,他看到三個妹妹,甚至有點尷尬。「我不知道怎樣跟她們相處」,「不懂用真的身份跟她們交往, 因為長久以來戴著面具很久。」
節目停播:不是沒事,但我覺得我都應付到
節目被中止的消息公開後,她們沒說甚麼,只發來一些emoji。「我覺得以她們認識的大哥,她們知道他OK㗎啦 ,他沒事。」告別十七年歷史的節目,同時亦與自己出身的港台作別,真的無恙?「不是沒事,但我覺得我都應付到。」
梁兆輝自言「不是一個很懷舊的人」,因着節目停播,他面對蜂擁而至的傳媒訪問,少不免讓他回頭審視自己的過去。不獨是主持《自己人》那十七個年頭,而是更遙遠的過去。早於成為《自己人》主持之前,他在千禧年創辦網上同志電台「Gay Station」。當年的56Kbps網速,加上節目還設有聊天室與聽眾互動,結果令人毫不意外——「經常都冧(server)」。
最後,平台運作三年後告終。「早十年前,我還是覺得『Gay Station』有點傻,又不是很多人聽,又遇到很多技術問題。」今時今日,他終有另一番體會,「原來那三年就是prepare我,在二○○六年有這個機遇,可以在香港電台做《自己人》。」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是環環緊扣,「你為甚麼要經歷那一劫,或者經歷那些經驗,是prepare你往後要做的事,原來每一樣東西都是有意義的。」這些經歷,讓他「比較有一個平常心」去面對節目中止的事實。
克服自我憎恨 成為性小眾的良伴
少年時代一度困擾他的自我憎恨,也自有其意義。
「其實每一個同志最難克服的就是那種很有摧毀力的自我憎恨,而我也用了很長時間去克服這件事。」在沒有網絡和智能電話的年代,他的世界有音樂。「那時候我藉著西方的流行音樂,讓我看見這個世界,讓我覺得我不孤單。」他熱愛英國流行音樂,尤其是Jimmy Somerville、David Bowie,電子音樂組合Pet Shop Boys的音樂,這些音樂人以音符擁抱多元性別,譜寫關於包容的樂章。「我找到一個很解放的世界,從中去確認自己的身份,原來世界是這麼大,原來人可以有這麼多種,可以這麼多元。」
音樂是一帖良藥,伴他走過年少的迷惘、失落和徬徨。時日如飛,孤獨不再,梁兆輝成為了聽眾眼中「冇有怕」的自己人,夜闌人靜,他就是性小眾的良伴。
由七月初接到節目停播的消息,至七月中在《自己人》Facebook專頁向聽眾公布,梁兆輝忙着準備最後一集節目,又忙着應付傳媒訪問。他坦言,未有時間靜下來消化情緒。與此同時,海外與本地聽眾的訊息倏地湧至。「我唯一的情緒起伏,不是來自腰斬,情緒起伏是來自眾多的訊息,令我很觸動。」訊息洋洋灑灑,訴說對節目的謝意與不捨。聽眾來自五湖四海,但書寫的內容卻有不少共通點:小時候要戴著耳機,躲在被竇偷偷扭開收音機,不欲被家人發現;在小學或初中階段已經收聽節目,如今已長大成人。
「唔夠秤」的「𡃁妹」也是聽眾
十七年來,《自己人》和聽眾見證彼此成長,難忘時刻多不勝數。大氣電波的聲音轉瞬即逝,但回憶雋永,其中一個烙印在梁兆輝腦海的片段,是在十二年前,《自己人》五周年派對那天。派對在中環擺花街一間酒吧舉行。席間,居然有一個「唔夠秤」的「𡃁妹」由母親陪同前來,讓各人大感詫異。「我們覺得怎會有一個𡃁妹聽我們的節目?」。
梁兆輝口中的「𡃁妹」,是去年以大碼模特兒身份參加ViuTV真人騷選美節目《肥美人》,並在今年以獨立唱作人身份加入樂壇的陳映同(Lezlie)。
說回五周年派對那天,在應援文化遠不如今天興盛的香港,Lezlie攜着親手製作,貼上主持人的照片、名字、還有節目名稱的應援牌,興高采烈地乘着媽媽駕駛的車前來。媽媽不放心十多歲的她到酒吧,但看到女兒費盡心思製作應援牌,故抱着「不如一探究竟,了解女兒的內心世界」的心態同往。「唔夠秤」的Lezlie放下禮物,和主持人合照後便雜開,讓梁兆輝等人留下深刻印象。
眼看當年的「𡃁妹」早已自立,有自己的發展,還曾經成為節目的嘉賓。梁兆輝欣慰地笑着說,「真是睇住佢大」。
為性向掙扎 節目教她「不是alone」
Lezlie和《自己人》的緣份,始於二○一一年。
那年的某個星期日凌晨,十三歲的Lezlie正在「tune台」。在此之前,她還未成為《自己人》的聽眾。那個晚上,不同頻道的雜音飛快掠過;無意之中,她聽到每集《自己人》開場前的公告——「本節目為個人意見節目,涉及不同性取向內容,敬請留意。」於是,正受性別和性向疑難困擾的她停下來細聽。就讀中二的她想不到,這個節目是一把鑰匙,為她開啟了「性別和性向的大門」;讓爾後的她,成為了「勇敢子Lezlie」。
如今高呼身體自主,無懼公開泛性戀(Pansexual)身份的Lezlie說,中學時代也不免因為性傾向陷進自我懷疑的漩渦,「有些校園的小事上面會令我覺得,我喜歡同性,是不是我的錯?」就在Lezlie成為《自己人》忠實聽眾的前一年,組合C AllStar推出了歌曲《天梯》。MV中由各種年齡、性傾向的情侶演繹「幾多對持續愛到幾多歲」的故事。某天上中文課,老師在課堂上推介這首歌,並分析其歌詞。最後,老師向學生擱下一句,覺得MV中出現同志情侶的情節「不太好」。老師的一席話,讓Lezlie心中的疑竇加深,她暗自思忖:「我是不是不正常?」於是,她向另一位老師請教,卻只得到讓她失望的回答——「這些事我不回應了」。
中學時期的她,除了因為性向而掙扎,亦因身型的關係被同學欺凌;與此同時,家中遭到變故,成為單親家庭。她說,當時的自己孤獨不已,「電台真的是唯一的陪伴」。節目中的主持和嘉賓把自己出櫃的故事娓娓道來,讓她有感「自己不是alone」,更賦予她出櫃的勇氣。收聽了節目半年左右,她毅然向母親出櫃。「我覺得我講了出來,可以和媽媽溝通得好一點,還有我覺得是舒服一點。」她說,媽媽如今已消化了這件事,並表示:「只要我女兒開心,她喜歡甚麼都可以。」
唱作人Lezlie:節目中止如跟青春說再見
她從《自己人》獲得的勇氣,對其音樂創作影響更見深遠。她今年推出了首支英文單曲《How Can I 》,以及中文版的《問到呼吸》,兩個版本都是以女性之間的性慾為主題。在推出作品以前,Lezlie一度忐忑。「擔心作為樂壇新人,這首歌會不會是太突破?大家會不會接受不到?」
幸好,節目在她心底埋下勇氣,讓她一往無前,「我不用避忌,我照出,我proud to be myself。」
節目停播,Lezlie心情沉重,「好像要跟自己的青春說再見。」她失望地表示,節目的本意是想促進社會共融和平等,但今時今日的香港,這樣的空間「愈來愈收窄」。她續指:「雖然有些電視節目內容會加入不同性向的角色設定或者內容,但是這些只不過是一些很軟性的手法」,「比起一個專門做不同性傾向和同志文化的節目,那個傳遞力是差很多的。」
傳統媒體的小眾節目 不乏的士小巴司機聽眾
老字號媒體的傳播力,正正就是讓梁兆輝決意成為主持的原因。二○○六年,時任港台台長楊吉璽邀請梁兆輝主持《自己人》。當刻,他沒有馬上答應。遲疑,是因為腦海已立刻閃出一道難題:「我怎樣可以保住這個小眾節目可以在一個傳統的媒體生存,同時很誠實去保持做這個節目的初衷?」
但是,他考慮了一個晚上,便決定答允。「一個小眾節目有機會霸佔這個平台(傳統媒體),可以reach out到一些意想不到的聽眾,而這些聽眾可能本來對於同志文化零認識,甚至抗拒的,但是可能就是因為偶然聽到一、兩次,然後了解多了,或者我有機會可以改變一些看法。」梁兆輝說。不時有朋友告訴他,當乘搭的士和小巴,都有機會聽到《自己人》。
一名昔日經常接送港台員工的夜班的士司機,便是節目的忠實聽眾,這名「中坑」司機是「直人」,思想開明,經常與梁兆輝聊天。他笑指,「他簡直就像我監製一樣,會檢討剛才我們說的東西。」他說,「原來這個階層的人,他們有些想法不是我們想像中那麼傳統。」他自己的世界也就這樣拓闊起來。
訪問挑戰「髮禁」同學 首次受高層干涉
記者準備訪問期間,在公共圖書館借閱了梁兆輝二○○九年出版的《一直‧攣》,書中文章主要輯錄《自己人》首三年節目頭五分鐘的獨腳前戲。梁兆輝看到,不由得說:「居然不是禁書!」說罷,馬上續說:「很快了。」
「你估不到世界下一步會變成怎樣,香港這麼混亂。」
國安法實施,新聞界面對前所未有的衝擊。過去每一集節目,他都嘗試捍衛節目本質。但他漸漸感到:「那條界線越來越難摸,我都發覺自己開始愈來愈自我審查」。「這個節目的本質是不可以太循規蹈矩,它的本質是一個小眾節目,就是嘗試將一些本來沒有的聲音,帶入主流的平台。但如果你每次都給自己很多自我枷鎖和自我審查,不如不要做了。」
去年七月,《自己人》訪問向平機會投訴學校「髮禁」涉性別歧視的林澤駿同學。專欄作家屈穎妍隨即在報章撰文,批評港台「鼓吹多元性向,還積極推動青少年反抗權威」,並指《自己人》「為性小眾者默默起革命,卻無人敢管」。隨後,有港台管理層告知梁兆輝接獲聽眾投訴,並指不應訪問涉及司法覆核的當事人。梁兆輝隨即澄清此事並不涉及司法覆核。本刊向香港電台查詢為何中止節目,港台回覆指「不評論個別節目的內部編輯事宜」。
他表示,十七年來,從沒有管理層干涉節目內容。是次事件,是唯一一次。他說:「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節目腰斬的最後一根稻草」。但他坦言,節目停播,實為及時,「可能是在一個適時的時勢裏面,為這個節目來一個了斷。」
「因為做平權的話,就算我們不是一個時政節目,我們少不免對於某些政府的同志政策會有一些批評,這些是一些積極的批評,以往我們節目都有的,比如說以往我們這麼多年,四屆的平機會主席(過往三任主席林煥光、周一嶽和陳章明,以及現任主席朱敏健)都會上來,每一次我都會毫不留情面,很直接去質詢他們在接下來的任期當中,對同志政策和權益的立場是怎樣。」過往,梁兆輝可以很自由地質詢,以輿論壓力,讓公眾了解其真正取態。時至今日,他不諱言,懷疑昔日的那一套,已不適用於現在的香港。「今時今日我可不可以用同一種的手法呢?我可不可以用一個這麼直截了當的手法去作出這樣的質詢呢?」他說:「久而久之其實整個節目就會走樣、變質,其實是苟延殘喘,這是違背了我十七年前接受這個挑戰的本質和初心。」
平權嚴冬降臨 願零散聲音各自努力
過往十七年,梁兆輝在直播室擔起平權大旗。「那時候《自己人》在主流媒體裏面是扮演了、填補了很重要的角色,將一些在任何媒體都出現不到的平權的信息、平權進程、人物故事曝光。」直播室內外變個翻天覆地,傳媒生態亦掀起巨變。在傳統媒體以外,網上媒體、KOL湧現。但梁兆輝始終覺得,傳統主流媒體失去了性小眾的聲音,是一種「遺憾」。「因為網媒就算多麼豐富都好,你接觸的受眾不像香港電台,你真的會有一些accidental的聽眾接觸到你的話題。」
香港同志遊行自二○一九年起被取消,如今《自己人》被腰斬,梁兆輝認為,今時今日,性別平權運動正面對「一個很悠長的平權嚴冬」。另一邊廂,「寒冬」無礙新生代平權組織湧現,「我們很早年去訪問本地的跨性別人士,永遠都是那一兩位(受訪),近期已經有一個年輕的跨性別組織跨青時刻,有很多很年輕的跨性別人士,他們都很積極。」他樂見新生代加入平權路,「我覺得是一個嚴冬,但我們也有各自的地頭,大家繼續在發功」,「希望大家各自分布不同的山頭,繼續努力。」
在這個嚴冬,他認為「要化整為零,用靈巧像蛇的方法。繼續讓羣體聚在一起」。小休過後,他和一眾拍檔有意在YouTube重啟《自己人》。問到可有設想過日後有機會在YouTube也避不過審查?梁兆輝平靜地說:「日後的事日後再算,我們走著瞧,總之就是目前有甚麼自由的空間,我們可以善用的話就善用到盡。」此時此刻,圍爐取暖,方是度過嚴冬的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