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每人都手握一條生命鑰匙，能在關鍵時刻改變自己的一生，不過它出現的時間因人而異，有些人窮其一生也未必能呼喚它出來，有些人卻在尋獲自己命定的那條鑰匙後，助己助人，為其他人開啟更多扇門。
上回提到，社工吳兆康阿Deep當年遇到莫大挫折，不料，挫折同時也是他生命中的一條鑰匙，他學會了放下執着，學會了虛心聆聽。兩年前，他在社區中心遇見阿婷，阿婷帶着堅定的眼神，說希望脫離無家者行列，他心裏面的第一個想法，不是自己可以怎樣幫助她，而是覺得，她的出現，其實是反過來給了自己很大幫助。
兩年後，阿婷說要多謝阿Deep。「那一刻你給了我一個方向，如果讓我自己在很迷惘的時候做選擇，我不知道選擇什麼。現在想起，我真的很感激你！」阿婷合手對Deep說。Deep不敢居功，笑言：「都說，感激你自己吧！」
走過千重情緒山峽
「一個接一個，婆婆先過來這邊。」阿婷站在擠滿等待領飯盒的人羣中說。
中午時分，太陽不算猛烈，位處於大角咀馬路旁的社區廚房外，有數十位中年無家者及年長的公公婆婆，正仰望着牆上的時鐘，等候分針劃到他們所屬的領飯時段。
「慢慢放飯盒到袋子裏，幫他一下，他看不見東西。」阿婷說，那位視障叔叔微笑點頭應道，便轉身離開。「再見。」阿婷仍然揮了揮手道。
從上午十一時，至下午一時多，阿婷忙個不停。將翻熱的飯餸一一放進二百多個飯盒，接過領飯卡登記，安排秩序，所有事情，只有阿婷數人應付。
「很充實，很開心，不會感到疲倦啊。」阿婷說：「我現在有覆診，醫生說我可以，還給我九十九分。」眼前的阿婷，頭戴軍綠色鴨舌帽，紮上馬尾，上了一層提亮粉底，又畫上清秀眉形，她好像孩子一樣咧齒笑起來。
今天的從容，是過去一年多以來，從一波波的精神山峽中歷練出來的。
兩年前的一天，阿婷走進社區中心「29」後，銳意改變。社工Deep為阿婷安排住宿後，阿婷先到酒店當了一個月洗碗工，一切順利。阿婷之後主動提出希望到老人院工作，因為自小與家人關係良好的她，喜歡跟老友記聊天。她在一間新開辦的老人院工作了半年，一切仍然十分順利。直到有同事邀請她跳槽到另一間薪酬更高的老人院，阿婷一聽，想到能有更多收入，沒有太多考慮便答應了。想不到，這是一場噩夢的開始。
「第一間，在將軍澳那裏工作，真的很開心，但是我去第二間開始工作，發覺那裏一個人要照顧差不多四十個老人家，老闆拒絕招聘人手，態度惡劣。我上班十二小時，從未停手，真的十分辛苦，我壓力很大，睡不着覺。」阿婷說。
她找Deep吐苦水，說不想在那個地方待下去。Deep記得，那天的阿婷狀態很差。「她那時説話混亂，處於精神上一個不穩定的狀況，那時我覺得需要快點介入，便帶她到醫院，前往醫院途中，她一邊走一邊流淚。」Deep說。
「去醫院，會被綁，要吃藥，我很害怕，我只能拉着他，不讓他走。他哭着對我說，阿婷，你聽話，乖乖地留在醫院，讓醫生看一下你怎樣。他努力安撫我，但是我根本聽不進去。」
之後，大約有一年多時間，阿婷不斷進出醫院。曾經的希望，似告幻滅。
及時陪伴勝千言
迷霧裏，有時我們自覺能做的不多，但有時我們需要的，可能只是一位牽燈人，那人願意陪着你走過眼前那趟無法事先探知的崎嶇旅途。
對阿婷來説，Deep便是那位牽燈人。Deep看着阿婷，在泥沼跌倒，一次，兩次，很多次。他說，假如按所謂「行規」，這樣的個案會terminate（中止），但他知道，阿婷正在掙扎，她努力要求自己再站起來。他對自己說：「不放棄才是最重要的，我們不是terminator（終結者），不應該覺得，個案完結了便算數，我們承托的是一個人的生命。」
阿婷略帶遲疑地說：「因為我相比正常人，想法是不一樣的，那個時候，你腦子裏只有你自己一個人，但是後來發覺，還有一個人在你身邊，好像家人那樣支持自己，我才感到放心，覺得有人關心我，心情因此好了很多。」
阿婷的困頓，最初源自三年前跟老公離婚，一夜之間，精神和經濟壓力同時掩至，她的生活頓時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阿婷過了一年半的露宿生活，直到兩年前，她心念一動，覺得自己其實很想改變。
「我覺得不可以繼續下去了，即使因為疫情，大家心情都不好，可是我決定要讓自己心情好些。我已經搬出來住兩年，我要努力自己生活，證明自己真的可以。」阿婷說。
改變的一刻，外人看來很尋常，但真正的震撼，不在外表，而在內心。Deep很記得那一天的細節：「我記得就在『29』，即我們的社區中心，我第一次看見阿婷，她說，康sir你相信我，我真的想改變。」他被這句話感動，對他而言，這句話充滿了力量，因為堅定地說「想改變」的無家者，極為少見。他說，很多無家者習慣被社會壓抑，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什麼，自尊心很低，甚至連自己想改變的想法都被壓抑。「所以阿婷那一刻真的令我觸動。」他形容那時候，他內心好像出現了一團巨大的火焰。
扶持過 現在慢慢退後
時空回到了現在，Deep跟阿婷交代工作上的進展。「關於轉全職，阿海很快會安排，他們全部都覺得你工作表現很好，只是還要告訴你一些約章，當全職跟現在當社區幹事有些不一樣…… 到時你再問他們。」
去年底開始，阿婷健康情況轉趨穩定，到了Deep工作機構同路舍轄下的社區廚房上班。同路舍一直聘用好像阿婷這樣的無家者，目前五十多名職員當中，約四分一曾經做過無家者。
自言「狀態好好」的阿婷說：「現在回想起來，我真的十分開心，真的很感激，很感恩，很多謝你！」。Deep答了一句：「都說，感激你自己吧！」
Deep指，阿婷一直以來很堅強，既沒有埋怨現實，亦沒有埋怨自己的健康狀態，甚至她沒有提到身邊失去了重要的人。「你沒有一個緊急聯絡人可以填寫，生存意義可能已經少了很多。」Deep接觸過眾多無家者，當中八、九成都沒有緊急聯絡人，「所以我們作為她現在要緊的人，就是陪着她的人生，能陪多少便是多少，到後來她建立了信心，我便慢慢退後。」
施比受更有福
這一天，阿婷如常不斷進出廚房内，忙着安排派送飯盒，突然，一個職員端着一盒蛋糕進來，阿婷好奇問是誰送的。一會兒後，排隊人龍輪到一對母女，旁邊的職員示意說，就是這位小妹妹送的。
原來，阿婷早前將Deep送給她的西餅券，轉贈給這位媽媽，自己幾乎忘了這件事，不料，那位媽媽惦記着，女兒和她一起回禮。阿婷笑逐顏開：「我真的預計不到呢！」
阿婷說自己也是過來人，因為受到別人幫助，才能重新站起，所以有機會她都會利用自己的經歷去幫助有需要的人。
在旁的Deep頗有「老懷安慰」的味道，他說：「真的為她感到自豪，經過幾次起跌，現在的狀態這麼好。她憶述自己的故事，其實不容易，能做到，代表她已經有了自信。」
「我是一個比較開朗的女孩子——應該說女人吧。現在，心情真的好多了，我衷心希望每個人，不單是身體健康，心理都要健康！」阿婷說。
阿婷在社區廚房工作四個月後，最近找到一份月入一萬多元的全職飲食業工作。
我是煤氣爐的火 懂調高調低
此刻，阿婷彷彿牢牢地握着其生命鑰匙。
回看過去十五年來當社工，Deep聽過許多街坊的故事，亦陪着他們走過人生中的高低起跌，見證着迷惘的人如何撿回他們失落了的鑰匙。
根據古老的故事，什麼可以怎樣讓那條千變萬化、神秘莫測的生命鑰匙現身？答案就是一顆真心。
真心有時像一團火，可以照見黑暗中的鑰匙。那麼經常幫助別人的Deep，自己的火焰，如果經常燃燒，不會耗盡嗎？
「暫時稜角還未被磨平，那團火還在，尤其是當有些事情我覺得政府必須做得更好的時候。現在這個行業流失率很高，行内其實也很需要有人繼續做事。」
至於那團火焰，是怎樣的？「煤氣爐的火，懂得調教高低，我變得通透了，知道某些時候大火，有時亦需放輕，家人都很重要。」Deep笑説。
「街坊打電話來，我會問：我在這裏，你有事發生，很緊急嗎？能否讓我陪下仔女？如果緊急，你跟我直說，我立刻來，如果不緊急，我明天來。不過現實沒有這麼多緊急的事情，他們等待的，其實是你的一個關心，一個回應。」
採訪後記
聆聽與同行，重要，有誰不知，但切實地將口號變為行動，需要年月證明。從搜集資料到訪問，跟Deep接觸數天，筆者感受到他那帶點戇直、希望盡一切努力扶助別人的志氣與衝勁。筆者平常接觸不少社工，抱着這種精神的不少亦不多，而在我們通的第一通電話，聊得起勁之際，他一一講述怎樣影響他今天為人的故事時，令筆者動容。忘記、放棄容易，面對、堅持卻無比艱辛。更難得的是，在「行規」中反思權威定義下的「正確」，悄然起義，改變工作態度與方向。假如一個最初的陌生人，最終能得到街坊信任，借他的話，「感激自己吧」。願我們都找到那條生命鑰匙，自身發光同時，也能點亮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