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字發作】羅啟銳筆下的小人物 佻皮與淚目並存 只此一家 別無分店 原文精彩節錄: 我甚至聽得見我茶杯內一朵茉莉花綻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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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字發作】羅啟銳筆下的小人物 佻皮與淚目並存 只此一家 別無分店 原文精彩節錄: 我甚至聽得見我茶杯內一朵茉莉花綻開的聲音

27.12.2022
lokai

「有時「咔嚓」一聲,錄音帶播完了,夜涼如水,萬籟俱寂,我甚至聽得見我茶杯內一朵茉莉花綻開的聲音,月亮自水平線外墜下的聲音,整個獵戶星座燃燒的聲音,和我早逝的三哥死去的聲音。」

以上來自羅啟銳收錄於《兩毛錢往事》的文章《愁時獨向東》。

二○二二年,導演兼編劇羅啟銳走了,他曾說過,電影前的酒會和喪禮一樣,忙亂,猝然。記者相機「咔嚓」一閃,把人生的遭遇,完美地跳接起來。羅啟銳就像他筆下剛烈的木棉樹,火紅的花,「撲通」一聲,從天上決絕地掉到地上,然後,化為輕煙,又回到了天上。

作為電影人的羅啟銳,帶給人難以忘懷的光影;作為寫作人的羅啟銳,好像是從《新報》開始,一路寫到《明周》,或斷或續,寫了幾十年,陪伴許多讀者一起度過人間的悲歡離合。羅啟銳不管是寫往事還是人物,佻脫之間,總帶着湮遠的哀愁。這種「羅啟銳體」,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羅啟銳下筆,經過深思,可是,往往橫加一筆,突然逸出常軌,帶着畫面,帶着聲音,帶着傷懷,帶着諸般冷知識,在你猝及不及的狀熊下,給你一場捧腹大笑,或者一種月照底下蕩漾在咖啡杯裏的愁緒。

他寫一位水上新娘,不着墨於水上新娘遇見甚麼遭遇甚麼擁有甚麼,而着墨於水上新娘沒有甚麼,結果他寫的是「沒有丈夫照片的女人」。他寫深水埗一位盲眼乞丐,一開頭寫他「其他感官也還未發展得好」,後來寫他沿街逐戶行乞,一直摸到街尾,猶不知已到盡頭,站上了欽州街口,靦覥地對着寂靜的橫街行乞,面前空無一人,長街落寞,孤清的呢喃,甚至沒有回響。他寫自己認識的印第安人,那人的曾祖母叫「忽然大笑」,祖母叫「偷眼瞧人」,愈聽愈覺好笑,到印第安人問他姓名,他說是「鋒利地打開」時,他們簡直笑至人仰馬翻。一刻歡笑,一刻哀愁。這邊廂,一個叫阿崩的乞丐笑他「和矮」(儍仔),那邊廂,「傻仔」一個人獨坐向東的露台感念逝去的親人,想像他們幻化成南加州的一口空氣,或者黃山上的一塊巨石。

他出席陳百強的喪禮,喪禮播着歌曲,他想到了電影的術語「剪畫留聲」,那是因為畫面太長,但是聲音仍然重要,所以聲音保留到下一個場景。

人生,也有許多「剪畫留聲」。我們無法告別一個作家,因為作者透過文字,形成了另一種生命形式,自此以後,生命與生命之間,還會有無數次相遇。直至最後一個讀者忘記了一切,作者的聲音消逝,作者才會真正離開。

「只是,已經牢記了的東西,原來是不能忘掉的。」羅啟銳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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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節錄羅啟銳的文字片段:

《沒有丈夫照片的女人》:

社工為她申請公共援助的時候,問她還有甚麼需要,她想一想,說跟了男人多年,連他的一幅照片也沒有,可否問電視台取當日遞解返大陸的錄影帶,社工說可以,之後又是一段淒冷的沈默。

我忽然記起當日拍下了一些他們一家回鄉的照片,回家尋找,底片已不見了,只好從剪貼簿上撕下照片,像撕掉一些借來的記憶般,還給這個飄浮海上、沒有丈夫照片的女人。

 

《阿崩》

阿崩每天穿七、八層髒臭衣服,沿門求乞,咧開崩口傻笑,問些似是而非的問題,沒有人知道他在說甚麼,除了我的祖母。

……他笑着用髒手為我剝龍眼殼,我更不要;他竟然跟我的祖母笑起來,指指我說:「和矮!」像長輩取笑小孩「傻仔」一樣。

那天晚上祖母跟我說,阿崩想返大陸,因為上邊有他舊日的朋友。祖母給了他三十塊錢路費,那時候我很奇怪,一個如此醜陋襤褸的人,是怎樣過海關的。

接着的兩天,我還開始想,阿崩是怎樣理頭髮的?他到那兒上廁所?他可以進戲院嗎?……直至他忽然又出現在我家門前,忿忿地告訴祖母,原來因為「無證件,過唔到關」。

「喎興顯,啊唔奧甖,囂!」他說。

 

《亡目》

「俾少少錢……俾少少錢我食飯……我未食飯。……」就是這樣。

惟是小時候的我,卻聽得又怕又感動,沒有零錢給他的日子,甚至有點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不敢看他,彷彿也怕他會看見我。

亡目的他當然甚麼也再看不見,事實上,他的其他感官也還未發展得好。有一回我看見他自青山道逐戶逐戶的摸,逐個門口停下行乞,直至他最後停在街尾的欽州街口,還以為是另一個大店舖的門前,於是又靦覥地對着這條寂靜的橫街行乞,面前空無一人,長街落寞,他的呢喃也只好孤清地散向處遠貧瘠的舊深水埗,甚至沒有回響。

 

《輪迴人間》

我是真的相信,世上有輪迴這麼一回事。

……

只是往事前塵,已無從追認;血肉相連,刻骨銘心的感情,已無從思憶。

細想起來,其實十分悽愴。自從父親猝然逝世之後,我想這問題想得更多,聽說輪迴轉生,全因修為不足,才會再次投胎做人,受人間的苦痛,假若通靈得道,是會輪迴幻化,作一朵雲、一棵樹、一隻信天翁、一下閃電、一段時間、一種感覺,甚或一些我們完全想像不到、理解不來的存在方式。

每念及此,便猛地感到一腳踏空,心事浩茫。

所以,如今我默然獨處的時候,常會神經質地用我一切形而下、形而上的感覺,去試圖接觸我已逝的親人,他們正以甚麼形態探問我呢?

是我在南加州唸書時偶然吸入的一口空氣?在黃山高峰上攀過的一塊大石?還是我每天早上盛咖啡的那隻瓷杯?

兩毛錢往事,羅啟銳,天地圖書,一九九四年,書裏寫很多往事,也寫很多小物,包括乞丐、殘疾和其他遭遇悲慘的人,他們很多都在荒誕的處境下過日子,形成了可笑可悲又可嘆的情景和對話。
兩毛錢往事,羅啟銳,天地圖書,一九九四年,書裏寫很多往事,也寫很多小人物,包括乞丐、殘疾和其他遭遇悲慘的人,他們很多都在荒誕的處境下過日子,形成了可笑可悲又可嘆的情景和對話。
歲月神偷,羅啟銳第二本散文集,一九九六年,天地圖書,內容跟羅啟銳電影《歲月神偷》關係不大,若干文章談到生死和疲倦,有一篇題為《倦》,最後引述了邱剛健說: 路也有疲倦的時候 。 (原詩和羅啟啟銳的引述都這樣,句號另開一行——純猜想:因為太疲倦,路也要中斷,而作者要費力歇息好長一段時間,第二天才能補回那個句號)
歲月神偷,羅啟銳第二本散文集,一九九六年,天地圖書,內容跟羅啟銳電影《歲月神偷》關係不大,若干文章談到生死和疲倦,有一篇題為《倦》,最後引述了邱剛健說:
路也有疲倦的時候

(原詩和羅啟啟銳的引述都這樣,句號另開一行——純猜想:因為太疲倦,路也要中斷,而作者要費力歇息好長一段時間,第二天才能補回那個句號)
皇帝的新書,羅啟銳第三本散文集,明周出版,二OO六年,裏面談到許多動物,包括某段時某國度某種猿猴類動物如何敲鑼打鼓趕盡殺絕一種叫做麻雀的鳥類。
皇帝的新書,羅啟銳第三本散文集,明周出版,二OO六年,裏面談到許多動物,包括某段時間某國度某種猿猴類動物如何敲鑼打鼓趕盡殺絕一種叫做麻雀的鳥類。

《怪名字》

我朋友的曾祖父中國名字是司徒耀祖,印第安名字是「斑點尾巴」,曾祖母叫「忽然大笑」,祖父叫「盤坐思想」,祖母叫「偷眼看人」,我越聽越覺好笑。

他祖父不明白我笑甚麼,反而問我中文名字的意思,我說是「鋒利地打開」。

他們聽後,簡直笑至人仰馬翻,問我其他中國人的名字是否一樣怪。我說大概是吧,我們有一個議員叫「飛行的鵬鳥」,另一個叫「銘記一根柱」;我們最紅的演員,一個叫「光潤地發射」,一個叫「疾馳的星星」。

 

《倒轉唸英文》

一老一少,一中一西之間慢慢居然做了朋友,玩得非常痛快,巷頭追到巷尾。有時吵得太厲害,爸爸會不以為然地瞅我一眼。

記得這見習幫辦曾跟我說:在香港,英文很重要,二十六個字母要熟得能倒轉來唸,才可以出頭。

稚氣又好勝的我,真的開始ZYXWVUT……地倒轉練習起來,跟着的那個星期天,他又跑來爸爸檔口,我正要洋洋自得地表演我的新伎倆,卻偷聽到他跟爸爸說:

「新嚟嘅『大寫』話以後每檔要加廿蚊,過節就一個『綠衣』五雞。」

我看見爸爸跟他抗辯了一會,終於頽敗地從抽屜取了些錢給他,有大紙也有碎銀,又看見大哥冷冷地望了這見習幫辦一眼,我忽然明白過來。

到今天,我仍然可以流俐地倒轉背誦二十六個英文字母,並且非常痛恨自己懂得這雕蟲小技,只是,已經牢記了的東西,原來是不能忘掉的。

 

《愁時獨向東》

直至現在,情緒低落的時候,我還是會坐在向東的露台,從月出看到日上,整整十二個小時,靜聽着自書房傳出來的蔣月泉,或者母親為我錄下來的「南音蛛絲琴」,直聽得肝腸寸斷,萬念俱灰。

歌聲隔着玻璃傳來,隱隱約約,尤其淒美動人——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有時「咔嚓」一聲,錄音帶播完了,夜涼如水,萬籟俱寂,我甚至聽得見我茶杯內一朵茉莉花綻開的聲音,月亮自水平線外墜下的聲音,整個獵戶星座燃燒的聲音,和我早逝的三哥死去的聲音。

(以上節錄均來自《兩毛錢往事》,羅啟銳,1994,天地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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