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九月,醫院外蟬聲響亮,醫生壓低聲線對周紹珠說,媽媽郭諫珍已時日無多。
周紹珠早有心理準備,內心卻有一塊瞬間崩塌。
去年年末,郭諫珍被送至紓緩科,醫生轉介了「賽馬會社區安寧服務安寧頌」的社工讓母女倆認識。社工着女兒趁媽媽仍然健在,想想未完的心願。周紹珠想來想去,想到自己一直想問媽媽為什麼把她取名做紹珠。
這天又是將近年末,天水圍明渠上停滿飛來過冬的白鷺,牠們在河面上看着河的倒影發怔。八十五歲的郭諫珍吃過午飯,正插着呼吸機,躺臥牀上。去年她被診斷患上心臟衰竭,身體日漸虛弱,老人失去自理能力,變得益發沉靜,整天不是合眼憩息,便是躺在牀上聽窗外市聲發呆,一天下來幽幽無語。
這天飯後,老人罕有說話:「我的名字裏有珍,所以我把你的名字叫做珠。」她已氣虛體虛,句子彷彿蟬翼薄弱,卻還是飛進了周紹珠心底。她聽後眼眶濕濡,沒有言語。
晚上,她睡在母親身旁。她放下家庭獨自從澳洲回港照顧母親已有年多,曾經她把這裏的日出日落看成沒有情感的冰冷的量度單位,後來她才計算着,明白這都是神的旨意。她自覺和母親獨處的日子充滿恩典,母女彼此重新認識,如一場沉默的議和,她看到天使繞室而飛,但天使不在的日子,她只是一個貧苦的照顧者,身處的時日滿是虛幻,消磨人的意志。
一鍋美味的豬腳
周紹珠還記得去年離開澳洲的那個清晨。那是墨爾本時間,六月十七日的清晨。那時澳洲在過冬天,她和丈夫、兒子剛剛搬至新家,屋裏的東西未來得及拆封整理,她便提着小小的行李箱去到機場。
飛機在當地早上九點四十分起飛,在午後五時二十分抵達香港停機坪。一下機,她便除下了外套,機場外是炎炎的太陽。
那天下午,她回到熟悉的天水圍,再一次看到那條明渠,夏日的河光反照天地,她甫到家門便聞到熟悉的醬油香—年邁的母親正躲在狹小的廚房燉煮豬蹄。
那時郭諫珍已不時進出醫院,卻仍然行動自如。她知道女兒回港,連手杖都沒有提,天一光便到街市買豬手,急急回家燉女兒最愛吃的醬香豬蹄。
周紹珠記住了那鍋濃郁厚腴的豬腳。
留下來陪你生活
她記得上次回港,是四年前回來和哥哥慶祝母親八十一歲大壽,那時媽媽身體別無大恙,這次回來,母親老了許多。一天她和母親到公園散步,走不了幾步,郭諫珍就停下來,說自己無力走下去。
「那晚我和她睡在廳裏,不知睡了多久,半夢半醒看到她一個人在漆黑的家中摸黑起牀,單薄瘦弱的手到處摸索,直到走進廁所裏去。她的背影叫我看進心底,所以隔天我就打了電話回澳洲,修改了回程的日子—我不能要她獨自在家自生自滅。」周紹珠回憶道。
周紹珠回港照顧母親的幾個月後,香港步入十二月的初冬,郭諫珍病危,身體瘦得只剩下一排骨,她遇上醫院的營養師,飲了營養奶,又慢慢長回了點肉,精神恢復不少。但物理治療師說老太太身體已經虛弱無力,無法再做日常的復康治療,將她轉介到紓緩科去。
她們於是認識安寧頌的社工,此後,社工不時會在電話中慰問她們,又介紹義工上門進行探訪,在寒流來到前,他們甚至想到周紹珠未必有足以保暖的牀具,為她送來棉被。
「過了年後,媽媽身體持續轉壞,三個月彷彿便是一個大限,社工陪我和媽媽跨走一個大限又一個的大限,直到現在,媽媽情況已經無法再差,她的健康就像走一條無法調頭的樓梯,一年前她站在第三十階樓梯上,現在她已經落到最後三級梯階。」
郭諫珍因心臟衰竭,心臟無法再健康有力地跳動運作,身體出現水腫,出院後仍然需要定期回醫院打排水針,但近日心臟功能大大減弱,影響老人腎臟,即便到醫院打針,郭諫珍的身體仍然無法完全排水,大量的水分就這樣積存在老太太的皮下。醫生再一次對周紹珠說,老太太的其他器官也在慢慢衰弱,老人時日無多。
那天之前,社工和義工上門為郭諫珍進行生命回顧,他們為老人在八十多年的人生中找出最珍貴的回憶,又倡議母女盡快一起實現老人心願未了的事。義工知道周紹珠是教徒,把周紹珠帶回香港的教會,讓她重投靈性生活,區內的教會甚至捐贈出一部二手平板電腦給她,讓她記錄與媽媽的生活。
周紹珠帶着平板電腦和媽媽去了窩打老道,吃母親最想吃的越南河,又去了佐敦道普慶戲院附近的太平館吃瑞士雞翼。每次和母親外出,她都用電腦拍片記錄,即使是閒日在家,她也拍下母親坐在牀上的姿態。她說,她要拍下媽媽的音容笑貌,不然媽媽有天走了,她怕自己無處思念。
關係的考驗
然而,天下的母女都不曾沒有過隔閡,每一段親密關係都有過考驗。
周紹珠知道媽媽永遠偏愛哥哥。老太太曾經說笑,她寧要不孝男兒,也不要孝順女兒。郭諫珍是老派人,童年經歷戰爭,活在男尊女卑的過去,婚後經濟條件匱乏,一家四口擠住在蘇屋邨小小斗室中。丈夫後來因病無法工作,她一個人擔起全家生計,晝夜都埋首衣車上。周紹珠到現在還會想起童年時母親縫製的洋娃娃裝,小小的一件洋裝車工精細別致。母親再累,最後也堅持讓她和哥哥都完成預科,所以她永遠記住媽媽供書教學之恩。
去年郭諫珍病重,住在同區的哥哥卻把大部分責任推給妹妹。哥哥說如果周紹珠回澳洲去,他隔天就會把老人送到老人院。周紹珠不忍,決定一直留下來。
她看着媽媽身體大不如前,卻還是一早起牀梳理自己。老太太在家也穿著花裙子,把頭髮梳得整齊。「媽媽很愛美,她總是拿着一個繡花錢包,穿著大紫大紅的衣服。她也從不認老,上次回來看她,我提議媽媽扶一枝手杖出街,那樣別人才會認出她是長者,懂得讓她半分,她並不願意。我也陪她去大陸參觀老人院,那裏地方很大,費用便宜,但她不喜歡老人院這種地方,直到現在她也不接受入住院舍這個選項,連去日間老人中心她也怕嗅到老人味。到了現在,她仍然打扮時髦,頭髮燙染得亮麗,即使身體虛弱無力,也要花大半小時在廁所為臉抹潤膚膏。上個月她要我幫她染髮—她的堅持令我認為就算一個人再老,其實仍有選擇自己想要過的生活的權利。如果她不想到老人院去,她不認同這是她人生最後的選擇,我便不應該逼迫她,我想尊重媽媽,令她高興。但媽媽很愛哥哥,那是她唯一的兒子,她總怕自己的病拖累到兒子,不想麻煩他,所以在這路上,擔子全給了我。」周紹珠說道。
為你畫一片葉
說來,周紹珠卻是與媽媽性格迥異,她生來外向,年輕時周遊列國,嚮往自由,並移民到澳洲。健談又樂觀的她,有着深厚的宗教信仰,神早令她明白萬物皆有主宰,教她年輕時已學習接受成長的苦難。於是,她在別人眼裏是個無憂無慮的人。她總把恩典推到神和母親頭上,說這是因為母親成就了她。
「以前我總以為生活很輕易,因為澳洲生活永遠是到了周末便和一羣朋友遊山玩水,不然就是在自家花園燒烤。可是這種日子久了,也就覺得單調。我心中有鳥倦知還的感覺,明白吃喝玩樂也不能令我感到快樂。」
一九九二年,周紹珠的父親在這年因心臟病發突然在清晨離世,她趕最早的航班回香港見父親最後一面,但到埗時老人已睡進了殮房。這次,她於是放下澳洲的家人,希望自己可以不假手於人,親自把媽媽送至生死河旁,陪媽媽看最後風景。然而照顧者精神壓力大,永無下班時候,往往身心疲憊,尤其器官衰竭患者,情況多變,難定去日,周紹珠無法肯定自己將要留在香港多久。
她不知不覺離開澳洲已經一年有多,她逼着失去在澳洲的工作,把租來的汽車退還給了澳洲的租車公司,丈夫和兒子不時致電她,她接過電話,對他們總有內疚。她覺得自己使父子二人過上沒有太太和母親的生活,而她一人在港,因終日需要照料病重的母親,亦無法工作和維持收入,更失去了寶貴的自由。母女倆同住在約一百呎的單人長者公屋單位中,郭諫珍睡廳中央的一張單人牀上,周紹珠睡在母親牀邊的一張櫃椅上,和自己帶來的行李睡在一起,半夜連轉身的空間也沒有。屋子堆滿了母親的生活用品,日曆上也滿滿是老人回醫院覆診的日子與社福服務的會面時間。
她彷彿美國小說家奧亨利短篇小說〈最後的一片葉〉中的老畫家。在老樹只剩下最後五片葉子的時候,在狂風驟雨的深夜在磚牆上畫下一片永不掉落的葉子,以生命換取生命。在這一年來,窗外的日出日落不屬於她,房間內的三餐四季也不屬於她。六十三歲的她用自己的光陰天天陪着母親活下去。
堅固的內心崩塌
這年,郭諫珍因病變成了貓頭鷹,她晚上無法安睡,總要起牀幾次,就算周紹珠為媽媽包上尿片,她也堅持起牀如廁,不願便在尿片上。於是周紹珠不敢睡着,她總跟着媽媽醒來,起身攙扶她,等到天光,郭諫珍終於睡去,她又要開始新的一天,忙着和社工、醫生接洽,照顧母親三頓吃藥,穿暖睡足。
在今年疫情初期,街上的民生用品被搶購一空,她幾乎天天都到藥房輪候廁紙、米和防疫用品,社工得知後,不時送贈母女物資,為她們增補口罩。他們常致電周紹珠,知道一年下來,她開始腰痛,雙手無法發力,內心那面堅固的牆有灰石崩落。
「媽媽半夜總要起牀,又忍不住腳軟,時時跌倒。有次我跟她說:『阿媽,如果你夜晚肚屙,你要叫醒我,你自己去不到,雖然我腰痛,但我可以扶你。』媽媽看着我,輕輕說了一句:『你腰骨痛唔好賴我啦。』周紹珠後來打電話給哥哥,希望他晚上能抽點睡眠時間,過來幫忙扶扶媽媽,但哥哥卻在電話裏頭直言自己沒有空,不打算過來,『媽媽晚上要起牀,你就按平安鐘,送她到醫院,如果再不乖,便把她送到老人院。』」安寧頌的義工知道周紹珠的苦況,安慰她,說人人的愛分量都不同,她的愛如籃球場大,哥哥對媽媽的愛則可能只可裝滿一個玻璃杯,勉強不來。
有一夜,郭諫珍半夜起牀嘔了幾遍,周紹珠整夜相伴,打算待天亮便和媽媽到醫院去。待到天空發白,周紹珠想致電當的士司機的哥哥,請他開車送媽媽到醫院,郭諫珍卻攔住女兒:「咪嘈醒你哥啦,讓他多睡一會。」周紹珠心底還是破了個洞,她很氣餒,覺得媽媽無視她臉上掛的黑眼圈,這年多瘦掉的十幾磅,無論她再努力,媽媽眼底永遠也只得哥哥。
郭諫珍也不止一次叫周紹珠回澳洲去。「媽媽說佢可以自己搞掂—但我看不出她如何自己搞掂。我覺得她只是太了解我,知道我不會走。」社工和義工給了放鬆心情的照顧者手冊給周紹珠,她自己又在社區的漂書箱中翻到不少心靈叢書,最後她把自己內心的洞補好。她早已決定無論如何也要陪母親走這一段路。
生死是什麼? 命運是什麼?
「以前我從不知內心崩塌是怎樣的。因為前半生我是個快活人,我理性,有着信仰,人生在我看來總是風平浪靜,並沒想到在自己六十三歲的這年,會身陷泥濘,被媽媽拉扯到超出了自己的極限。」她笑着說這番話,眼中有淚光。周紹珠說,有時難忍悲傷,她會告訴自己,媽媽並沒有錯,犯賤的人是她自己。「是我自己決定要留下來的。」
社工聽她傾訴,為她帶來照顧晚期病人的照顧手冊,鼓勵她使用社區的照顧服務,空出時間建立個人興趣,又與她組成了小小的讀書會,借閱讀安慰她。他們一起讀哲理書,她也把藏傳佛教高僧快樂的幾大要訣複印下來,送給社工。
早上,趁郭諫珍睡着,她便會到屋邨後的明渠步道散步。
十月,香港入秋,地下鋪了黃葉,她在路上想念越洋在外的丈夫和兒子。丈夫在電話另一頭問她錢夠花嗎,她口裏說夠,但自澳洲帶回來的數萬元其實已經盡數花光,她在香港省穿省吃,穿媽媽的舊衣服,和媽媽吃着同一個飯盒,蓋社工給她的棉被。
「陪媽媽走的這條路雖然辛苦,卻不是天長地久的。醫生說過媽媽只剩下幾個月的光陰,我不能再只想我自己,這次回來,我不介意自己睡在哪,吃些什麼,也不介意個人冷暖。我回來,是要陪她走這條路的,我的生活以媽媽為重。」每天一早,她都問媽媽今天覺得怎樣,身體有沒有不舒服。老人心房漸漸打開,她開始跟女兒說謝謝。
秋濃,她到商場買染髮劑,把媽媽一頭白髮染成像楓葉般的紅髮,社工和義工上門探訪,都說婆婆貪靚。郭諫珍的確滿意,從此多了照鏡。周紹珠好像想通了什麼,她沿着明渠走,說人生最美的事全需人耐心停步,駐足欣賞。
她看到飛來避寒的季候鳥,又有不知寒風隨至,仍迎着陽光飛舞的蝴蝶。
因為媽媽,她也知道自己的盡頭也在不遠處。
「今年我六十三歲,好彩可以再工作多幾年,到了七十歲,我就真的老了,到時也要人照顧。媽媽的事提醒了我,我可能也要提早去排老人院,去看看澳洲和香港的安老政策,去選擇自己臨終的生活。」
她時時想,生是什麼,死是什麼,命運是什麼。當沒有答案時,她說神在她腦海寫了一個英文字:Surrender.
「戰場上,它的意思是投降;牌照上,它指交回牌照;但這個字還有另一個意思—便是五體投地的臣服。這一年,我想自己在Surrender,學習默默接受生命中的任務,五體投地接受神的安排。」周紹珠想,自己和媽媽排在同一條隊伍中,媽媽只是走在她的前頭,而她將跟在母親的後頭。
十二月快到,雨季已經避走,這一天天地明亮,周遭漸有冬意,她走在河邊,想到生她育她的媽媽還在家中被窩安睡,心中不再有所負擔,反而一陣安隱,像回到小時候,拖着媽媽的手有過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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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長壽城市
世衛估計全球每年需要生命晚期照顧與相關支援服務的數字高達二千零五十萬宗,佔全球死於晚期疾病人口的70%
香港最新人口平均壽命為84歲,屬全球最長壽人口城市。(二○一九年政府統計處數據)
去年香港總死亡人口約49,000人,當中有約三分一人因癌症過身,另外三分一人死於其他長期疾病。
據二○一六年香港死亡人口46,000人為例作比例計算,香港一年便有21,000需要晚期照顧和相關支援服務。(賽馬會安寧頌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