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〇年十月,政府刊憲修訂《馬鞍山分區計劃大綱草圖》,建議改劃四幅土地作公私營房屋發展,當中一幅位於馬鞍山村(半山村)的綠化地帶,擬建一千零四十伙私營房屋;同村另有三幅土地建議改劃作政府或社區用途,受計劃影響的住戶約有六十戶。建屋計劃最終不獲城規會接納,村民取得近年難得一見的勝利,成為本港城規史上的罕有例子。
「以我哋自己嚟睇,當然係覺得好彩啦,可稱得上係部分成功,有啲嘢可以保留到係真嘅。但係我唔會將呢次經歷,睇成係喺制度入面嘅一個突破,只能夠說是個別的情況。」馬鞍山村關注組成員阿康如是說。
他跟關注組的其他成員,包括阿軒,由得悉改劃一事到最後一輪申述,九個月的過程中,同樣見盡城規程序如何充斥不公義。他們舉例,政府對改劃建議的宣傳不足,令市民錯過參與發聲的機會;而且,他們認為市民若要循城規體制內抗衡發展計劃,門檻極高,一般市民未必有足夠能力或時間研究冗長的規劃文件,甚至提出理據反對。阿軒說:「你要做規劃,要改變呢度嘅時候,點解唔係你做功課話返俾委員知,究竟呢度係點樣,有乜嘢價值,反而要一班不專業嘅人,喺冇足夠時間嘅情況下做呢啲嘢。」
城規制度門檻高 公眾諮詢宣傳少
有七十多年歷史的馬鞍山村,最為人熟悉的是其礦場歷史背景。當年的馬鞍山石礦場是香港的礦業龍頭,礦工的家屬在礦場附近山頭聚居,形成一條礦村,在五、六十年代曾住上五千人。
八十年代,石礦場關閉,年輕村民紛紛遷出謀生,現在該村只得數十戶人居住。政府提出的改劃項目靠近馬鞍山郊野公園,馬鞍山村及部分礦場遺址亦受牽連,因其獨特性和歷史文化價值,引發爭議。
阿康是馬鞍山村礦工三代,在得悉事件後,成立馬鞍山村關注組。阿軒雖不是村民,但因認識朋友住在馬鞍山村,所以也加入關注組跟進事態發展。兩人經歷長達九個月的城規過程洗禮,期間不斷接觸複雜的規劃文件和資料。「我哋都真係完咗成件事之後,先知道城規係乜嘢玩法。體會到個機制有幾唔公義。」阿軒笑道。
他續說,通常關注改劃事件的人,都未必是專業人士,對城規一無所知,形容要了解並戰勝城規程序,就像一個中學生修讀大學的課程。阿康搭嘴道:「仲要同一啲唔係研究嗰科嘅professor辯論。」阿軒補充,「但考衰咗個代價係人哋拆我間屋喎。」
他們上陣後才知道,城規程序牽涉的文件每份動輒過千頁。在那九個月,他們沒有一個晚上不是在專心熟讀,弄得身心俱疲,還要經歷挫折與未知的恐懼。「要你了解城規程序係啲乜嘢已經好困難,要花一段時間去study申述要求,又要study呢個地方,將佢好數據化咁話俾佢哋(城規委員)知呢度有乜價值,又要識得收集公眾意見,我哋作為一班唔係專業嘅人,我點做?」阿軒慨歎,更遑論一些只得長者的村落,根本沒有能力應付如此高門檻的操作。
關注組的成員除了會在社交網站更新事態發展,亦會擺街站呼籲市民表態。(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為了引起公眾關注,他們擺過街站,舉辦過導賞團,又設計過一份讓市民看得明白的申述表格。以上工作的籌備過程通通需要時間,雖然自政府於十月刊憲到第一輪申述截止前有三個月的時間,阿康無奈道,他們知悉事件那刻,距離申述截止日期只得三個禮拜。「係根本冇被通知。」在如此倉猝的時間內,他們還要跟村民溝通,解釋當時情況。
「common sense下,你要郁我住緊嘅地方,係咪應該走嚟問吓我?」阿軒指出,政府近年在很多規劃項目的諮詢期內,從不主動向公眾宣布他們有這樣計劃,像馬鞍山村改劃一事,諮詢工作低調鬼祟地進行,不少區內人根本毫不知情,當局亦沒有適時公布各項城規程序的實質進行日期。
官方資料多錯漏 會議權力不對等
另一方面,他們在第三輪申述的聆聽會議上,發現發展局向城規會委員準備的資料嚴重不足,或會誤導他們作出錯誤判斷。阿康以政府提供的環評報告為例,有環保團體指出,該報告選擇的考察時間,並不適合作生態調查,有調查竟然會在颱風後進行。「但就算份報告有問題,村民係咪真係識得去指正呢?」阿軒也有同感,即使他花大量時間研究環評報告,仍覺有心無力,「唔識就真係唔識,只可以靠環團,用佢哋嘅專業知識幫我哋分析,先可以反映番個問題。」
在有關馬鞍山村的歷史價值方面,政府提交給委員的報告遺漏了很多重要部分,他們需在會議上向委員補充解說,「例如佢哋只係知道得山上面嘅山頂村係同礦場有關,其實連埋馬鞍橋、半山、信義新村,四條村也跟礦場歷史密不可分,四條村加埋先構成到個故事。」有村民在會議上分享小時候的親身經歷,一些委員那時才發現,馬鞍山村的故事,遠比政府說的精采,當時已是整個城規程序的最後階段。
因為每個申述人只得十分鐘發言時間,難以把所有反對理據說清,他們為了以充分理由說服委員,只能投其所好,如銷售員般說一些委員感興趣的議題。會議初期,他們以為委員想了解環境保育方面的東西,怎料原來他們想聽村落的歷史,只好盡快重新整理講辭。
阿康感覺到,自己在城規制度下只是一名被動的參與者,會議期間,主席擁有最大權力,猶如主宰一切。阿康解釋,申述人每人有十分鐘發言時間,亦可利用其他出席者的發言時間,原理上並沒有限時,但主席卻有權停止申述人發言,「有時你一路講,但係唔知仲可以講到幾時。」在會議中,申述人亦沒有機制向委員發問,即使利用自身發言時間發問,對方亦不一定會回答。阿軒認為,城規制度的權力分布嚴重失衡,「公平去咗邊?持份者的角色完全不對等,我哋點樣會服?」
若改劃捲土重來 已無事可為
城規會最後收穫七千二百多份申述,百分之九十九為反對意見。雖然城規會決定暫不通過較具爭議的私人住宅發展項目,但馬鞍山村其餘三幅土地則全部獲通過劃為「政府、機構或社區」用地,興建抽水站、小學及配水庫等設施,仍會對環境造成一定影響,不過,大部分馬鞍山村村民都能保住家園。回想當天苦盡甘來,他們認為只屬僥倖;另一邊廂,當城規制度精簡後,被改劃影響的下一條寮屋村將更難看見希望。
阿軒相信,建屋項目被拉倒,除因村落有着歷史價值及獨特的生活面貌,能成功以卵擊石的力量,來自公眾的參與度;當反對聲音愈大,愈能發揮關鍵作用。他說,正因有着多輪申述,他們才能在第二輪申述中回應首輪申述的意見,或補充沒人提及的論點,亦有機會把市民的想法帶進第三輪的聆聽會議內。倘若城規程序被精簡,三輪變一輪,他相信,反對規劃者已無事可為。
他們估計,石梨坑村或會成為精簡城規條例通過前,城規會處理的最後一條涉及綠化地帶的寮屋村。阿康說:「佢哋又係依山而建,又係有梯田,又喺綠化地帶,同我哋有太多相似的地方。」若然改劃被通過,他們也擔心馬鞍山村的建屋計劃會捲土重來。
馬鞍山村四處草木扶疏,眼前景致讓人看得愜意舒服。
「我哋之前嘅努力,可能只係幫條村借多十年的光景。」阿軒無奈道。兩年前,他仍深信公眾有一定話語權,這一刻,他也覺得無能為力,即使他日再搞關注組,反抗功能也只形同虛設,「可以做嘅,只係陪班村民走得舒服啲。預想未來,那怕係環團,都未能阻止任何嘅規劃,呢個係我哋見到嘅未來。」雖然現實讓他有點絕望,但他始終認為,未來嘅可能性還有很多,「可能有一日,突然間有好多人去關注一個議題呢?」公眾的聲音,始終也是一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