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醫療體系也不勝負荷,救護車自然亦供不應求,接載新冠病患往來指定診所的責任,便落在一班的士司機身上。政府在二月中推出「抗疫的士服務」,司機必須嚴格跟從防疫指引,包括須穿戴防護衣、定時消毒車廂、每天開工前作快速檢測等等,共有三百多輛的士參加計劃。
陳富樺(樺哥)是其中一員,從二月十八日開始連續十五天,朝八晚六、全副「武裝」地駕駛着「抗疫的士」。甫得悉計劃推出,他即決定加入,翼從業界角度窺探計劃的執行情況,不料實踐起來所面對的挑戰遠比預計為多;由於工作環境具感染風險,得悉陸續有行家確診,再想想自己家中還有太太和女兒,背負沉重的心理壓力的樺哥也瀕臨情緒失控,流過男兒淚。
「我係後悔㗎。」他坦言,這十五天的「抗疫旅程」過得一點也不容易,親身體會各種歧視、人身攻擊,甚至被指為了政府的三千多元津貼而逞英雄等等,「但我應承咗人,就一定要做埋落去。」他深信當初衝動的抉擇,還是有價值、有意義的。
週六的天氣和暖了不少,正午時分在街上遊走的人卻不多,那天,官方公佈新增了一萬七千零五十七宗陽性檢測個案;樺哥開着的士來到某大型屋苑,才剛放下乘客,又急着找一隱僻的位置,替車廂徹底清潔。這是他當上「抗疫的士」司機的第九天。
身形健碩的樺哥,穿上全套保護衣,從前座翻到後座為每處進行深層消毒,每一步驟也一絲不苟,比指引做得更足。「其實指引只係話要消毒車廂,從來冇話幾時要洗一次,不過我每次一落完客都會泊低部車搞咗先,安全起見。」即使戴着防毒豬嘴面罩,也清楚看到他說話時那銳利眼神。
自認性格多事 欲親身體驗計劃流程
樺哥是三口之家的經濟支柱,當初為了穩定收入才入行,轉眼間已駕駛的士近十年,現為港島區特更司機,同時與太太Cat姐兼任打理人(類似包租角色),管理二十多部的士;對他而言,「抗疫的士」只是運作模式和載的乘客較特殊:「做的工作不難上手,某程度上,可以說是比駕駛的士還容易。」
他詳細解釋,「抗疫的士」司機不會接載街客,只會從專屬的預約程式中接單,司機需要主動報告位置,以便協調不同地區司機的預約;樺哥一般以接載港島短途客為多,每天工作十小時,平均一日走八至十趟。由於身穿保護衣,指引要求司機只能留在車廂,他笑指自己一天有不少時間都是在「罰坐」,等候下一趟旅程,於是便在Facebook開直播與網友聊天解悶。
「唔好以為坐得好過癮,你試下呆坐喺度一個鐘,難聽講我也坐到腰骨痛。」面對不少聲音質疑「抗疫的士」司機坐多過做,樺哥聲言為坊間誤解平反,「好似話我哋收日薪三千五,其實係錯,政府的津貼就像包車,你不得接街客只可接預約,但車租、隧道費、石油氣支出就自己負責,剩下來都是千多二千元,就算現在市面清零的情況,我開普通的士也圍到這條數。」
自認性格多事、喜歡打抱不平的他,滿有信心地說自己是業界接受訪問的第一人。願意曝光,全因他希望以司機角度,告訴大眾「抗疫的士」是怎麼一回事。「本身冇諗過做,但因為好奇計劃怎樣運作,之後同老婆商量不如試下攞個位返嚟做,因為坊間常說計劃是內定,結果我打俾參與計劃的車行朋友,就有得做嘞。」
下車後的程序:
風險高搵命搏 小心翼翼做足步驟
第一階段計劃在無先例可循之情況下匆匆推出,樺哥早已預料執行時必會混亂,司機猶如「死士」一樣。他透露從消息得知,至今已有約二十名司機感染新冠肺炎,「政府指引只是簡單一句話消毒車廂,實際點做就要自己摸索,要自備毛巾、酒精等設備。可能是他們沒有跟足保護措施,就咁拉低個口罩喺車上食煙、食飯,其實係好危險。」
不過,縱然依足程序,樺哥自言與病者共處同一空間無疑是「搵命搏」。為求安心,他也多作一點保障;除了一天更換四件保護衣,亦自費數千元購買高規格的「豬嘴」防毒面罩和濾罐,「我由第二日開始戴豬嘴,而家做嘢已經冇咁驚,起碼個客咳我都不會個心離一離,即刻將個頭伸出車外。」
每天中午,樺哥都會找一個小時空檔稍事休息。訪問當天,他把的士駛進某室内停車場,找來一處角落停下。「我身邊不少醫護朋友叮囑我盡量收埋自己,唔好揀人流密集的地方休息。」說罷,他便站到車子後方,小心翼翼地脫掉保護衣放進垃圾袋;他還比指引做多一步,就是反覆消毒膠袋才放進垃圾桶。
確保做對每個步驟後,最後一刻才脫下豬嘴,只見樺哥的臉頰滿是面罩紅印、汗水引發的傷痕。他戴上口罩後即奔足狂奔,目的地是廁所,「我們每次落車所都要脫下保護衣,為了減少去廁所,喝水都要有限制。」稍後,他走到附近的便利店隨便買了盒「叮叮飯」,便回到停車場,站在車旁用餐;這是他最近的午膳日常,「要減少足跡嘛,啲兄弟講笑咁講,要當自己都係確診者。」
害怕連累家人 心理壓力大影響情緒
既受盡諸多限制,又須做齊繁瑣步驟,樺哥初時亦不太適應,但也努力做好本份;這是他對自己的要求,「不是說我好偉大、是個好司機,只是我覺得要尊重每一份工,份job係做乜我就要去做,當知道自己咁高風險,更加要恪守程序,起碼自己唔會瀨嘢先,咁樣就真係叫幫人,我瀨咗嘢周街走就叫負累;不想明明在做抗疫工作,自己卻成為了傳播者。」
若然在工作過程裏不幸中招,他更擔心會影響太太和女兒;因此他每一行動都特別謹慎。他苦笑道,每天收工那刻都是最疲累的時候,因要花大量精神處理穿過的衣物,「會有很大心理壓力,很怕做漏其中一個步驟。回家後,都是直接沖涼消毒;之後煮個麵就算,甚少跟家人同枱食飯,之後就瞓。」
回想頭幾日的工作情況,他不諱言自己確實有點情緒低落、心情起伏大的問題,甚至繃緊得連洗澡時,都總是自覺洗得不乾淨,「朝早開工仲笑住,晏晝就已經好唔開心,會俾好小嘅問題困擾住。」他認為工作性質令自己不能鬆懈,必須要時刻警惕,因此造成極大精神虛耗。來到第九天,他自言現在已經「硬淨」很多:「就當倒數落去,無論如何點都會履行承諾,做晒呢十幾日。」
飽受旁人歧視和網民攻擊:我一啲都唔偉大
「抗疫的士」和一般的士在車款上沒有分別,都是四座或五座的石油氣紅的,但坐在駕駛位上,眼中的世界彷彿不再一樣,好像穿上保護衣後,身邊不論人和車也都避之則吉。「有冇受歧視?由第一天工作已有此感覺,穿著保護衣開着車在街上,路人總是看着你,行遠一點。」
他很容易便舉出一例:「守則說,我們只可在上午七時至八時到指定氣站入氣,有一次真的碰巧冇氣,無奈地打去氣站要求給我位置,他便立即推卻我,說其他司機見到不會太好。最後車行替我跟那氣站周旋,對方才容許我排隊加氣。」
然而這並不是個別事件,類似經歷卻每一天也在上演;某次,樺哥準備到公廁方便,當他脫下全套保護衣,放進垃圾袋準備扔到垃圾桶時,便有人上前質疑他的動作是否依足指引,說他引起恐慌,更拿手機在車前拍照,「我自問已經做得盡善盡美,只係感到無奈。」
不止受盡白眼,他更感人言可畏;自他公開接受不同媒體訪問後,成為不少網民或行家的攻擊對象,「佢哋話我唔好扮偉大,我都有錢收咁。」他深呼吸一下,認真的說:「當然,我明白自己作為支援角色,真正偉大的是醫護,我一啲都唔偉大。必然會有人喺計劃裏面呃飯食,但係就算冇呢個計劃,如果有民間自發義載活動,我都一定都會抽時間幫手。」
他倒沒理會外間的批評聲音,相反,遇過的大部分客人都對其心存感激,「上得我車都係負責任嘅病人,唔想搭公共交通工具影響其他人,佢哋好客氣,係咁講唔該。」他更笑說,曾有客人想派利是予他以表謝意,他也一一拒絕。
以親身經驗為同業「打底」
轉眼,無間斷的「抗疫旅程」終在上周五結束,對他來說是真正的解脫,「原本承諾做十四日,最後捱義氣做多日。」在這十五天內,他總共接載了一百二十二名確診者。他還是跟數天前一樣肯定地答道:「一定唔會再參加。不過今次都學到嘢,上了一課,就係唔好咁輕率就做決定哈哈。」他笑得豪邁,感覺是真的鬆了一口氣。
他雖明言後悔,不過這十五天還是有得着,「希望可以將我的經驗,話俾之後第二、第三輪做嘅行家,我呢十幾日做緊乜,點解我呢十幾日可以冇事,個流程會係點,有乜嘢物資要準備……我說過,我不是逞英雄,但幫到人就好了。」
最後一天全副裝備的樺哥,黃昏時分把車子停到下班地點,太太Cat姐在一旁替他全身噴灑消毒酒精,打點好一切後,兩人便手牽手走回家,「只從做咗抗疫的士後,我都少咗同老婆拖手。」他笑說。夕陽餘暉透過旁邊高樓間的縫隙映照他們的臉,樺哥也特別珍惜這刻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