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像被時代遺留了一樣,但在倒模商場的年代中,遺世而獨立反而更特別。」
城市研究學者何尚衡早於多年前已着手研究香港百貨公司沒落而商場掘起的歷史與傾向。他不止一次到過富利來,並坦言雖然富利來商場的建築設計與空間不太特別,卻能代表八十年代初地區民生商場的特色,反映當時建設常用的材料與設計美學。
他從收藏的售樓書中,翻出了當年富利來的那一本,售樓書內詳細列出建築的外型、橫剖面、平面圖與售價。當年的地圖上,富利來原本鄰近維多利亞港,兩旁為政府物料供應處與屈臣氏大廈,然而四十年時光流去,幾輪變遷拆改後,富利來的海景被大型現代商廈與酒店遮擋,政府物料供應處倉庫亦已改為藝術團體作展覽活動場所之用,身邊屈臣氏大廈亦成為了中產住宅建築。
「富利來原本向海,但商場的的正門卻沒有被設計在臨海的京華道前,正門與兩條扶手電梯都面向福蔭道,這與發展商推算日後福蔭道的人流會比京華道多有關。另外,我們可以看到大廈的大堂與商場雖被設計在同一空間,但已有了明顯的分隔,相較六十年代的住宅如太安樓,後者的商場空間仍然與住宅電梯大堂融合一起,相較下來,富利來進一步分開了私人與公用空間。」何尚衡說道。
昔日的色調
周六的下午,富利來商場二樓仍然人迹罕至,一間專為外傭提供寄貨服務的公司門前站着幾個彪形大漢正為一箱箱的紙皮箱封上膠紙,撕動膠紙的嘶嘶聲迴盪在整個商場內。
旋轉樓梯口是整個商場漏水最嚴重的地方,有人放了兩排膠筒接着因中央冷氣失靈而造成的倒流水,一個印傭倚着管弦樂團辦公室的櫥窗小聲地與手機的另一端的人閒聊着,樓下的管理員自梯間推門走了出來,口中念念有詞,「哎,又漏了那麼多水」。
驟眼看,富利來比所有新建造的商場都黯淡一些,何尚衡解釋七、八十年代的建築鍾愛米色、咖啡色等色調,於是不少當時建造的商場都用紅磚作內部裝飾,而住宅內部則大量使用蝦肉色。「富利來的內部用色令我們回到了當年,它的地下使用了有年代感的細塊磁磚,這些紙皮石與磁磚設計都是八十年代或之前的建築潮流,新式商場已經棄用了這些物料,改為大塊的雲石,增加空間感與場所的氣派。」
我們走過一間又一間店舖的櫥窗,店內都有一扇看得見街景的窗,他說這與富利來商場原本被界定為辦公室與商場混合使用的商業中心有關。「這也令富利來不同於現代商場,在新式現代化商場,發展商一味只望向內發展,窗戶對於商業而言由於並非必須,於是在新式商場很少設有窗戶設計,空間內於是缺乏街道生活和風景,只有一些位於海邊的商場,以飽覽海景作為招徠,才有多一點的窗。但富利來當初為了兼備辦公室的用途,而加上對向的窗,讓商場環境保有自然風光與一些綠意。」說畢,他伸手指向商場天花上如植物盤根的工程喉管。
「在富利來抬頭細望,可以看到商場內的電線和喉管,這和新式商場亦有分別,因為新式的商場會把支持商場運作的背後活動盡量隱藏在假天花之中,如廁所,送貨的工人和貨品的通道都會被安排在商場的深處,讓遊人只看到商場昌榮整潔的一面。」他說,但像富利來這種規模較小的民生商場,基於空間與條件問題,反倒真實赤裸地讓人去看見一個商場凌亂魯鈍的一面:眼前地下磚塊缺角,冷氣機吃力運作,傳出隆隆的機器聲,工人沿着電梯推進一輛沉甸甸的手推車,卸貨後把貨物就這樣放在商場的走廊上……
「這邊附近其實不乏像富利來這樣的民生商場,但那些商場隨時間經歷了大大小小的翻新,唯獨富利來保留了初建時的原貌,我們還可以看到它原本的櫥窗和裝潢風貌。這裏像被時代遺留了一樣,但在倒模商場的年代中,遺世而獨立反而更特別。」
面對媒體將富利來看成死場,何尚衡認為富利來其實一直活着,而且尤其適合某種行業進駐,商場人流雖然不多,但租金比大型商場相宜,對商戶的種類亦有更高的包容性。
富利來未死
「人們覺得一個地方死寂,沒有進步,罨耷,沒有生氣便是『死』,但其實這些地方仍然藏着許多的可能性,還有好些商舖仍在營業,只是裏面的業務不接近一般大眾的消費文化,像紅磡的繽紛購物城,裏面有許多為外傭而設的商舖,提供電話卡,家鄉食物,傳統服飾和寄貨服務,成為外傭聚集的地方。這類的商場某程度上其實很是繁盛,只是對本地人而言不大吸引;另外有的商場平日走進去,看似死寂,但其實其出租率並不低,只是恰巧沒碰上商戶的營運時間,這些商場反過來符合新型的商業模式,適合兼職創業人士,同時亦順應了社會年青一代的工作模式。」
他說,像富利來這種小型的民生商場,沒有大商場背後的市場部與租務管理層,因而亦沒有限制商戶必須定期進行店舖更新,或對定期調動商戶位置,商場內的最大勢力就只有業主立案法團。「這些低度的管理反而可以由下而上地生成符合社區需要的商場,而無需像大型商場一樣牢牢被資本至上的管理意志所控制。」。
然而大眾看待商場,只以商場管理學的角度出發,認為出租率高,人流大才算得上是好的商場,他亦認為公眾看待建築空間時處處偏重經濟價值,缺乏了深層想像,很少人會從社區的角度去評價一個商場。
脫離數據 看建築真正的價值
「我們對富利來貼上『死場』的標誌,是因為自外人的角度去看,這種商場看來不太成功,而美學與社會價值很難理解和量化,於是人們習慣以功利與經濟角度出發,觀其租金、人流與商戶的營業額便評定商場的好壞,就像香港人看藝術品一樣,最懶的審美方法就是看藝術品的標價,從標價中認識當中的價值,愈貴愈好,數字愈大就愈有經濟效益。」
富利來似在傾聽,它的臉上顯現老態,商場轉角處的鈍型櫥窗正好反映過去的美學,這裏的色調就像人帶上茶色太陽眼鏡看到的風景一樣,何尚衡說這種特別的配色代表了我們心心念念的那個年代。
「一個地方寂靜不等於就是一個毫無價值和生氣的地方。一個良好的社區其實需要寂靜的空間,包容不同的行業,它的寂靜可能會令社區生活運作得更好。」
「尤其香港是這樣一個改變來得如此急速的地方,商用空間的變化比住宅的變遷更急更頻繁,商場時時要按時代的消費潮流而改變革新,於是香港很少幾十年不變的商場,富利來的不變與停滯對香港人而言反倒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