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最後村民|適應】千呎鄉郊花園變二百呎公屋 長者暮年搬家難適應 陷抑鬱、失眠、拒出門 花三個月才認回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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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界東北最後村民 尚未安居 何處是吾家

【東北最後村民|適應】千呎鄉郊花園變二百呎公屋 長者暮年搬家難適應 陷抑鬱、失眠、拒出門 花三個月才認回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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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新界東北發展計劃曾經連月登上報紙頭條,發展商被揭囤地,高官涉利益衝突。後來,工程撥款在立法會被通過,十三名反對東北發展的示威者被判囚。再後來,首批受發展影響的個體各自攜同回憶與傷痕,離開東北舊屋。

年屆七十的古洞村民高大姐個性直率,當年曾積極參與村民抗爭。六年前,她離開親手與亡夫共同粉飾四壁的家,遷入上水寶石湖邨。上樓之 初,她頻頻失眠,常夜半踏十分鐘單車回到古洞舊屋,以換取一夕安眠。結果,同住女兒凌晨醒來,發現牀上無人,被嚇得四處尋親。

高大姐曾怕睹物思人,讓兒 女藏起有亡夫的全家福。
高大姐曾怕睹物思人,讓兒女藏起有亡夫的全家福。

直至入伙第五年,高大姐才開始釋懷,沒那麼不開心。她開始視二百呎的單位為「家」,但每周都會回古洞打掃自己的「根」。只是她自覺仍 愧於面對已逝丈夫,無守承諾於古洞終老:「我反口,落到去真係冇臉見我老公。」

曾發誓與夫共歿古洞

高大姐一直記得,丈夫病重仍念茲在茲:「高大姐,條根喺呢度,生喺呢度生,死喺呢度死。」二○一三年時任發展局局長陳茂波(現財政司 司長)與時任發展局常任秘書長甯漢豪(現發展局局長)與古洞村民會面時,高大姐曾向二人泣訴,這段與亡夫共歿於古洞的誓言:「我老公死喺呢度,我都要死喺呢度。」

高大姐舊屋位於古洞村的家現已一片凋零
高大姐舊屋位於古洞村的家現已一片凋零

對現代城市人而言,寮屋或許不是理想的安樂窩,但新界鄉郊寮屋曾是香港戰後的常見居所。五、六十年代,新界鄉郊收容大批南來難民。適 逢新界原居民開始外流,難民向原居民承租土地,或購買私人土地耕作,搭屋自住。高大姐的舊居由兩所屋子組成,主屋石屋旁搭起一所木屋,木屋以鋅鐵為屋頂,鐵片下墊一塊塑膠隔熱墊。高大姐與老公的睡房就在木屋裏,她說,每逢颱風,雨水沿隔熱墊滲進木屋,雨水沾濕雙人牀。她次也會擁着子女,躲進石屋主室。然而,高大姐一直認為這裏是她的樂園。她和丈夫親手油牆,親手在花園種下龍眼、黃皮和荔枝樹。

高大姐每周也會回家打掃
高大姐每周也會回家打掃

被兒女藏起的全家福

「講真我係想留在古洞,如果家吓你俾翻嗰度(古洞)我,我可以俾翻呢度(寶石湖邨)你。」高大姐說。上樓之初,她有嚴重的適應問題,例如一輩子活在鄉郊的她從來不曾背記公屋大閘密碼,有好幾次她被鎖在閘外,不懂輸入大廈密碼。她住不慣,又偷偷溜回尚未清拆的家,人坐到黃昏才返回那二百呎公屋單位。

除返回古洞外,她寧可躲新居,也不願出門。她每日拿起全家福以淚洗面,直至兒女擔心她的精神健康,將全家福儲放於同邨不同座的兒子家中,而舊相簿則由居於九龍的女兒保管,生怕媽媽睹物思人。

高大姐於新屋拿起與丈夫的合照
高大姐於新屋拿起與丈夫的合照

抗爭的後來:他的死亡與路祭

除離開住了大半生的鄉村外,昔日抗爭的戰友,也逐一訣別。當年丈夫過身後,港府開拓東北發展可行性研究,村民與支援者組織古洞北發展 關注組前來敲她的家門。為兒女與家園的未來,她硬着頭皮赴立法會公聽會發言,也參與人生首場遊行。「那時很大壓力,睡唔到又食唔到,天口又熱。」

在她心目中,這羣曾共同作戰的村民別具分量。而上樓後的歲月,她卻在新地方接到戰友在古洞溺斃的消息。「我哋想去喪禮,但怕被佢親戚 鬧我哋村民害死佢。我哋成班人都不敢去觀禮,惟有當日裝香,我到依家先敢說。」向來爽朗的高大姐說得黯然。那天,她與最少六、七名村民組織成員在戰友故居附近路祭。每人點上數支香,在天橋默默拜別。有村民質問他們那麼多人圍在村口做甚麼?他們只能推說,拜土地而已。「唉,唔覺唔覺都幾年了,幾年嘞!」

新界東北發展計劃涉及古洞北與粉嶺北兩大發展區,包括最少一千五百六十戶家庭。經年的發展計劃刻在不同個體上,每一個人各有一本難念的經與傷痕。

現跟高大姐同住寶石湖邨的何其叔與太太三妹,來自粉嶺北石湖新村。他們本屬餘下階段工程的受影響村民,但選擇與首期村民同期遷入這屋邨。

三妹及何其叔目前在寶石湖邨相依為命
三妹及何其叔目前在寶石湖邨相依為命

兩次搬遷的碎片

「村民喜歡那個人,現在都坐監了,啊,他叫甚麼名字呢?」何其叔一邊想,一邊揮動手指幫助思考。記者問是朱凱廸嗎?何其叔想了想答 道:「啊,係,朱凱廸。」三妹輕輕按着丈夫的椅背,溫柔笑道:「他現在記性沒那麼好了。」

近年何其叔聽力、記憶大不如前,但以前的何其叔其實精靈非常。九十年代末,他從香港中文大學校役崗位退休後,石湖新村便面對發展商收地。三妹當時忙於上班,便鼓勵丈夫為村民服務,「佢咪日日睇吓收地 情況,一直都走走糴糴」。

十三年前,何其叔與戰友拿起大聲公,要求發展商收地時需提供安置賠償。
十三年前,何其叔與戰友拿起大聲公,要求發展商收地時需提供安置賠償。

翻開舊相簿,裏頭的何其叔或拿起大聲公示威,或與石湖新村村民到舊立法會門外拉橫額。何其叔笑着逐個逐個數起老戰友的名字,「呢個 XX,都走咗啦。」當年一役何其叔和村民終與發展商談判,最終爭取了二十萬清拆賠償,購入同村的另一座寮屋。

那時在抗爭以外的時間,何其叔都在村內義務修橋補路,渠塞便通渠,路旁野草長便找人除草,像個全職村役。三妹笑說,「佢工作就係做呢啲嘢。」直至搬離舊居後,村役職務不再,何其叔的時間都拿來睇報紙 和睡覺。三妹自覺兩公婆上樓後,較以往呆滯,「呆呆滯滯咗好耐,有啲抑鬱、唔開心,好難講俾你聽。」

「抑鬱嘅嘢我哋唔想再講。」何其叔剛好打斷三妹的餘音,眼底一沉, 看着記者說:「好話唔好聽,我哋依家都唔係好開心,所以我哋唔想講啲抑鬱嘅嘢。」

攝影師何家豪曾為何其叔與三妹在石湖新村舊居留影
攝影師何家豪曾為何其叔與三妹在石湖新村舊居留影

花三個月學習回新家的路

「何其叔已經叻咗好多」,香港路德會社會服務處社工黃漢欣說。他 指,何其叔上樓之初狀態很差,身形消瘦,眼晴受白內障影響,致完全不想出門見人。三妹指着老伴和應,「呢個(老公)最初唔敢落樓,驚唔識得返屋企。佢嗰時話我(搬屋後)三個月都唔知識唔識返屋企,我仲話:你傻㗎?三個月唔識返屋企邊有可能啊?點知最後真係要三個月。」寶石湖邨有一接連商場的三樓平台,可通往屋苑各幢大廈,何其叔曾因在平台迷路而致電三妹求救。最終,由三妹下樓接老伴回家。

上樓之初,三妹曾是何其叔的盲公竹,帶迷路的老公回家。
上樓之初,三妹曾是何其叔的盲公竹,帶迷路的老公回家。

香港心理學會副主席、註冊臨床心理學家張傳義博士指,與期盼新生 活、主動搬屋的人不同,遷拆戶並非自願搬遷,「他有很多事情不捨得、不願意的,只不過是因政府的規劃,他強行要有這個轉換,也會使得一些人在情緒上更難以釋懷。」

老人家在這種變動中,更為脆弱。張說,曾有以老人社羣為對象的研究顯示,要長者從頭建立新的社交圈子是一件非常困難和痛苦的事,「通常這樣一動了他們的話,就影響他們的情緒穩定,也影響他們身體的健康。你可以想像的,身心是兩樣東西結合在一起。」例如搬遷改變長者 熟悉的生活和社交網絡,令他們不想出門,少了與人的互動,情緒會逐漸變差。同時,由於老人家少了活動,身體機能變差;而老人家累,情緒又差,便會變成一個無形的身心互相影響循環。

香港路德會社會服務處、社區投資共享基金北家「邨」情寶石湖邨社區支援計劃社工黄漢欣
香港路德會社會服務處、社區投資共享基金北家「邨」情寶石湖邨社區支援計劃社工黄漢欣

黃漢欣記得,入邨之初,社工同事非常緊張這批晚年搬遷的老村民。 「其實不是單單一個老人家,很多老人家都面對同樣的情況。」

每天辦公室開門,大批長者便到這個「屋邨診所」輪症。黃漢欣仍記得,每次見面,高大姐只會不斷嘆氣。他說:「如果你要我用社工的那 些字眼,焦慮、抑鬱、所有林林總總的負面情緒情況已經全爆發出來,她每日都說『啲啲啲』(長者忌諱死字,故聲擬嗩吶聲響借代死亡)」。在他的辦公室,一個早上有三十個「高大姐」,同一時間互相吐苦水。

寶石湖邨平台常有長者聚集、拉筋,有不少是來自東北的村民。
寶石湖邨平台常有長者聚集、拉筋,有不少是來自東北的村民。

寶石湖邨三樓平台自此成為一眾長者每日聚會的地方。後來疫情爆發,政府要求市民在公共地方保持一點五米社交距離,有大廈保安阻止長者在平台聚集。黃漢欣笑稱,老人家為了能繼續聚會,真的掏出直尺,讓 每張椅子保持社交距離,讓大家能聚在一起。

黃和同事從旁傾聽,開始把這批「放負大會」常客分成不同小組,讓處境相似的街坊互相扶持。有老人家記不到新屋邨往彩園商場的路,他們和年輕街坊帶老人家到商場一起飲茶。遇上不識字的長者,他們又開識 字班,教老人家認阿拉伯數字與大廈名稱。

上樓之初,高大姐一臉憂容。
上樓之初,高大姐一臉憂容。

無法接着的生命 開始適應的「家」

這個長者羣組後來發展出特別的尋人功能,街坊之間會留意有沒有哪位長者突然長期沒露面,再找黃漢欣協助尋人。

然而縱然黃漢欣與街坊嘗試接着大家,有時亦難阻悲劇發生。三年前,寶石湖邨曾發生一宗雙屍命案,命故的百歲母親與六旬兒子,都是古洞村民。又有一次,有舊村民墮斃平台,事後寶石湖邨氣氛緊張,連長者 亦不願到平台消磨時間。「連村民都聞到味,覺得唔對路」,社工和村民便開始研究應對方案,他們組織上門探訪小隊洗樓,向街坊派發情緒支援熱線的宣傳單張。他一直記得,連行動不便的東北長者也扶起拐杖,一起拍門。

自二○一九年入伙日計起,首批受發展影響、遷入寶石湖邨的東北村民轉眼已入伙五年。高大姐、何其叔與三妹終於適應新居。三妹現時每周仍會來回舊居,由於何其叔因腳痛不便,她只會獨自回家,為大樹、盆栽澆水,以防黃皮樹枯萎凋零。三妹說,「你唔捨得都要捨得。你唔放下都冇辦法,你都選擇咗上樓,冇辦法嘞。」回想過去五年,她感嘆,「甜酸苦辣真係乜都齊。」

五年後,高大姐終於能在新居笑起來。
五年後,高大姐終於能在新居笑起來。

按政府時間表,來回兩個家的歲月所剩不多。而高大姐每個星期三在靈合堂長者中心吃畢午飯後,仍會獨自回舊居打掃。當年種下的果樹成 蔭,掉得遍地枯葉,她憂青蛇藏於枯葉,誤傷鄰居、途人。所以她每周來回古洞最少三次,勤力清理枯葉、積水,獨自守護一個已無人居住的家,「兩邊都係屋企,不過條根喺古洞,仔女結婚,啲孫出世都喺呢邊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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