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古洞，濃烈的醬油豆豉香仍然飄揚，只是空氣亦摻雜推土機揚起的沙塵。曾經種田養魚的美好歲月，只存留在村民質樸童趣的版畫裏。一班古洞老村民，在去與留之間的最後時光之中，跟版畫藝術家學習怎樣把自己珍愛的家園、貓狗、花木拓印出來，儘管這般景色只能在凹凸模版之中封存下去。
古洞北及粉嶺北新發展區第一階段工程法定收地已於二◯一九年展開；至於受餘下階段發展工程的居民，政府預計最早遷出限期為二◯二四年第二季起。政府資料顯示，受影響的是1,500個住戶、440個商戶、28公頃常耕農地；但在村民的記憶，那是一個自己一手一腳搭建、可養魚、龜及貓狗的家，也是一個伸手可摸到花園所種的大樹的家。
在悅和醬油廠旁邊的基督教香港信義會靈合長者健康中心，對每週三都會參加運動班、版畫班及聚餐的古洞長者來說，像是眾多變幻之中，稍稍讓他們安歇舒心的所在。這裏既像長者中心又像鄉公所，讓大家無聊聚腳打牙骹，職員王家祺 (KK)中午更會幫大家煲湯煮餸，包辦午飯。「佢煎啲肉餅都不知幾正！」學員侯太不忘大讚KK廚藝。
以觀察家居作創作起點
不過，中心也一樣敵不過被收地的命運，預計需要於下年遷走。街坊說：「以後每逢星期三就諗起啦。」無論是中心，還是一眾古洞老街坊，隨着收地、拆遷逐步展開，終將各散東西。為這班古洞長者擔任賽馬會「學藝再玩」創齡藝術計劃版畫班導師的藝術家曹穎祺（曹祺），便希望請他們以版畫方式記錄古洞微小風景，不管是古洞「名勝」如蔬菜統營站或豉油廠，或細至吃過的茶樓點心、村裏的花與樹，都一一記下。
「我想長者們先由花草或自己的家居畫起，因為係每天經過都會見到嘅風景，可以每日都觀察，唔使憑空想像。我也希望他們可以重新再望一望佢哋住咗咁耐嘅地方，搵返自己所珍重的事物。」被學員們親暱地喚作「求其」的曹祺說。
如是者，曹祺常鼓勵學員以自己的家園為題創作。她說。九十二歲的賴嫂以版畫印出她飲早茶吃過的叉燒包、雞紮，以及家貓；七十八歲的鴻嫂印下自己的家和家門前的植物。出入總以單車代步、六十五歲的鍾生，也在家園旁印上自己那部具代表性的單車。「其實佢哋啲生活都係好簡單，係簡單到真係可能有啲人覺得唔重要。」同樣住在鄉郊的曹祺說，「但係因為呢啲日常生活就係每一日都發生，但係你抽咗呢一樣嘢嘅話就係改變哂佢整個生活習慣，例如每朝起身我係會見到棵龍眼樹，但係突然間你要我朝早起身望見嘅係我唔熟識嘅城市，咁其實都已經係好唔同」。
不想輸給菜園村高婆婆
今年七十五歲的婆婆阿祝，風格更是突出——用色鮮豔、細節與裝飾性豐富。她畫下的家園，有花、樹、鳥，貓狗，更有自己曾一手一腳築起的魚池龜池。比起版畫，她更喜歡以筆作畫。所以曹祺特地找來一種薄膠片，劃在上面的原子筆自然留痕，再抹墨、印畫，讓阿祝可以自己喜歡的方式創作版畫。阿祝說自己在版畫班開始了半年後才加入，後來因看見曹祺跟班上同學分享菜園村高婆婆的畫作，自言「我自尊心強，唔會輸俾人、唔認輸」的她覺得自己也畫到。「個婆婆冇理由只係畫屋企，太過小意思啦！」祝婆婆自信地說。
結果，從未畫過畫的祝婆婆越畫越勇，閒時在家也畫滿一本本兒媳送給她的畫簿，她說：「頭頭就畫自己屋企，屋企門口啲花，自己種啲菜，或者畫個屋企。畫畫下就畫埋隔離鄰舍、隔離嗰個賓妹（外傭）……」後來，再展延至家外山水風景：「因為我鍾意大自然，我鍾意山、花、雀仔、動物。」阿祝更畫下多處古洞景點，如古洞蔬菜合作社、豉油廠等等，也因此曾被關注古洞遷拆的團體用作宣傳。「起碼我有盡自己能力啦，起碼都畫左好多果樹呀嘛，大樹菠蘿、羅漢果、荔枝、龍眼。冇人識得古洞，你自己就識，出面啲人唔識，遲啲推平哂就冇人記得。」阿祝說。短短一年間，阿祝便由從未接觸畫畫，蛻變成為四出推廣計畫的大使，足跡從古洞遍佈大埔、上環PMQ等，跟不同版畫愛好者交流。
曹祺第一次教老人家創作版畫，笑說他們友善又佻皮，每人都有自己對於「美」的獨特想法；換句話說，也是不聽大台指揮，喜歡自己探索。她曾帶上風景畫作予祝婆婆作參考，山深遠而人微小，但阿祝卻說：「我就唔鍾意跟住嗰啲畫畫，咁咪好容易呀！我自己鍾意畫我嗰個畫風。」各人有各人喜好——鴻嫂喜歡版畫、鍾生獨愛拼貼，曹祺說：「所以其實我係順住佢哋嘅意思，去跟住佢哋做囉。」
憶熱鬧盛況 最不捨自由生活
鍾生喜歡畫下古洞一年一度舉行觀音誕的盛況。大家談起當年戲棚情景，都興高采烈。「新馬仔、鳳凰女、李香琴、梁醒波……好多大明星嚟過度㗎！」鴻嫂憶述。「以前古洞好大！後面條馬路呀以前係街市，肉檔、士多、雜貨鋪，乜都有，有三間酒樓。」鍾生說。大家紛紛說，以前村內人強馬壯，每人夾十元，已把觀音誕辦得盛大熱鬧，現在村民搬走的搬走，過身的過身，「少咗好多人啦」。
曹祺知道，有時長者嘴裏不說，但心裏很是難過。「佢哋成日都會覺得，留返喺呢度過身係最好嘅。」有時，學員們參加完拆遷安置會議再來上課，課堂氣氛較都低落慘淡。曹祺也有反思過，既然未能改變拆遷事實，藝術可賦予甚麼意義？只有記錄嗎？若是為記錄，攝影不是更理想嗎？
藝術家：提醒自己創作可以好簡單
後來她認為：「就係想用藝術入咗條村就可以陪住長者，一齊行埋呢條村最後嘅日子。」就如賴嫂印出一幅自己家園的畫作後，分享幾句感受，「至少佢個作品可以幫助佢講到，佢地啲擔憂呀或者有啲不安出嚟」。同時，長者赤熱的創作真誠也帶來反饋。賴嫂最近創作芒果版畫，曹祺笑說：「佢個形狀又唔圓又唔扁，但佢又捕捉得幾好㗎喎」。抹上橙黃色顏料後印刷，紙上芒果簡直在發亮，眾人連連說「好靚」。「有時我自己做創作，可能都會對自己好質疑。
但係佢哋就會幾簡單嘅嘢都可以做出黎，然後我自己係會被感動嘅，即係創作可以好簡單。」曹祺說。
三人之中，只有阿祝已搬遷至上水屋邨。以往家裏房大廳大，花園種樹養魚龜；現在跟女兒住二百多呎公屋，比起以前的房間更小。說起自己在古洞的祖屋，她淡然說：「推平咗啦。」她又說，她在古洞留至搬遷限期前最後一天，因不捨剛豐收的滿樹龍眼和大樹菠蘿呢。至於鍾生及鴻嫂，則尚未遷走，也未知將來安置選項為何。鴻嫂說：「是但啦，隨意而安，又年紀都咁大，派唔派到樓俾你，你都上天堂啦……唔知點解好似痴左線，我直頭停留咗佢。」一旁的街坊侯太說：「咁咪叻囉，睇得開，你之前放唔開。」鍾生則說，他日遷走，自己最不捨的，應是這裏的自由。其他人笑着搶答：「梗係！你有冇見過佢踩單車，佢有四隻腳！」
苦中，還是要作樂。賽馬會「學藝再玩」創齡藝術計劃正舉辦階段展覽，眾長者正討論是否要參加開幕禮時，不忘問社工：「陳茂波會唔會去先？（註：二◯一三，時任發展局局長陳茂波被揭發持有古洞近萬五平方呎農地，正正位於由他負責推銷的新界東北發展計劃中）」
古洞村民仍在爭取「耕住合一」
受東北發展計劃影響、合資格的古洞北寮屋住戶，目前有兩種安置選項：通過經濟狀況審查入住房委會轄下的公屋單位；或不須通過經濟狀況審查，以乙類房屋租金租住或購買由房協發展和管理的專用安置屋邨。若居民不選擇安置，則可得到現金特惠津貼補償，或以該筆補償購買房協專用安置屋邨單位。
不過，並不是每名古洞村民都希望上樓。古洞北發展關注主席李肇華不滿政府給予居民的安置選擇，說：「咁我哋有冇選擇權先？即係你ABCDE餐俾到我，都唔一定合適㗎嘛？」他指，不少村民如他，之所以選擇在鄉郊居住，皆因他們從來從事種植，以耕住合一的方式居住，就如上月十號風球來襲，他依然緊守農田保護作物。「如果我要住公屋，我三十年前已揀咗住公屋。我一直唔上，就係因為我嘅工作係唔能夠住公屋。」他說。
李肇華指這幾年間，聯盟一直游說政府不同部門，容許他們自覓農地，在上面興建兩層共八百呎的居所，繼續他們從事耕作的生活方式。「其實我哋講緊係一個選擇權，我有我嘅生活模式㗎嘛。點解講到咁開放咁自由嘅城市，但係我連一個生活模式我都唔能夠選擇呢？」不過，這數年間，村民一直周旋於地政署不同部門之間，得不到一個答案。他嘆道：「而家（古洞）熱鬧少咗一半，得返鬧囉。唔想走嘅，就話成日被迫要走；想走嘅，又唔知幾時走到。」
上了樓的古洞村民，過得如何？
受第一階段工程影響的部分古洞住戶，已獲編配安置單位。據二◯一九年發展局資料顯示，逾一百七十個受第一階段工程影響的古洞住戶已獲確認獲安置於上水寶石湖邨。然而，即使上樓，亦不代表村民從此就能從鄉郊過渡至城市生活。
香港路德會社會服務處的「北家『邨』情—寶石湖邨社區支援計劃」社區工作員黃漢欣於寶石湖邨進行結連（Bonding）工作，幫助新搬入邨的居民適應環境及建立聯繫，因而認識不少受遷拆影響的前古洞居民，並發現他們在適應新生活期間面對不少困難。
有古洞村民因不懂按下升降機掣，在大廈大堂呆站半小時。就算有幸到達所住樓層，也因迷宮般的佈局，加上不懂閱讀數目字，找不到家門口。除了不慣屋邨現代設計外，他們也想念鄉郊居住環境：「他們以前住的可能有七百幾、甚至一千呎的屋企，甚至係走出家門口，就有一個花園可以種花、曬太陽、做運動；而家佢返屋企，隻手伸長多一兩呎就可以摸到對面嘅牆。」黃漢欣說。因此，部分長者在其寮屋未被清拆前，仍習慣每天回去「打卡」一次。
加上，部分於寶石湖邨居住的前古洞村民，當時獲「免入息審查」安置；但到二◯二四年位於粉嶺百和路的專用安置房協屋邨落成後，他們便須接受入息審查以繼續入住寶石湖邨，或選擇以較貴的乙類租金租住或購買專用安置屋邨單位。但目前相關屋邨的售價及租金尚未公布。村民未知去向如何，不少人對未來感憂慮。「你要個老人家要重新再適應個新嘅環境，，其實對嗰班老人家個內心同埋感受係好震驚，甚至有講過不如你俾我『Di Di Di』（死）咗佢啦。」黃漢欣說。他們的社工隊一直組織活動如舞獅班，又安排外出表演，希望藉此連結屋邨居民；也見以前古洞年輕邨民幫忙坐輪椅的古洞長者推出來，讓他們不至天天隱閉家中。
賽馬會「學藝再玩」創齡藝術計劃階段展覽
【展覽詳情】
日期：即日至2023年10月2日 (一)
時間：星期一至四 10:00-17:00、星期五至日及公眾假期 10:00-19:00
地點：JCCAC 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 L1藝廊（九龍石硤尾白田街30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