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因政權移交而變成一組對港人有着特別意義的數字。有人害怕,選擇避之則吉;有人欣喜,期待擁抱未來。
一九九七,是阿榮、阿浩、阿衡生命伊始之年份。他們在中學相識,畢業後雖各有發展,但友情、默契不變,打死不離三兄弟。
九七年生的身份,彷彿添上另一重意義。他們彼此分享着類近的成長軌跡,故事脈絡與這城的命運扣連;有說九七一代是「被詛咒的一代」,每逢人生大事,總跟不幸「結孽緣」:幼稚園和小學的畢業禮也因沙士和豬流感疫情取消;準備公開試升大學前夕,遇上雨傘運動;大學畢業那年,香港陷入前所未見的風風火火。他們往往不能獨善其身,被捲進漩渦之中。
光陰匆匆,他們已/快將廿五歲,與這美麗新香港共同度過廿五寒暑、共同成長。廿五年,寓意這城走到「五十年不變」半路,前途更添迷霧;廿五歲,則是三人各自面對人生新階段的年頭—有人即將遠去,有人愁事業婚事,有人慨嘆韶華漸去。
他們的故事,記錄着一段廿五年的人生歷程,細看之下,也能瞧見廿五年來,這城的起伏跌宕。
各散東西前 一頓平常的晚飯
「六月下雨,七月炎熱,八月寧靜。」這是阿榮喜歡的作家書中一語;若由他來續寫,九月,應是他告別香港移居英國的時候,一去未知歸期。
六月十二日,微雨,浩和衡剛過了生日數天,榮還有幾天才滿廿五歲。這天,三人在阿榮家聚頭,把握彼此還能面對面的時光。對下廚有着濃厚興趣的榮在三人中扮演「伙頭」角色,為準備這場盛筵,前一天他花上三小時在剁豬肉,製作自家肉醬意粉的配料。
「今晚會整鹽焗魚、白酒煮青口、肉醬意粉同西班牙蛋餅(tortilla de patatas)。」這些菜式是他四年前留學瑞典時學會的拿手好戲;在瑞典的那半年,他變得更獨立,也喜歡獨立。跟傳統食譜不一樣,蛋餅沒有薯仔,改配粟米和煙肉,另加上黃薑粉令色澤更好看。「這是按我喜好而改良的。」他帶點沾沾自喜的說道,一旁在把幼鹽鋪上黃立䱽的阿浩裝出側目神情。
晚上,菜餚陸續上場,阿衡把最後登場的肉醬意粉從廚房端上餐桌。在進行碰杯儀式前,表示很餓的阿衡已大口大口的把意粉塞進嘴裏,阿浩和阿榮無奈苦笑,似是老早習慣彼此的奇怪行徑,便乾脆讓飯局正式開始。三人邊吃邊聊些瑣事,也談工作、談感情生活,忽然提到生日這回事;廿五這年齡,阿浩與阿衡剛剛踏入,各有體會。
「好明顯同以往嘅生日有分別,廿五喎,過多年就開始進入二字頭嘅下半週期,好似好多事情需要計劃,好似係一個轉折點,開始要諗好多嘢。」阿浩一邊夾着蛋餅一邊感慨。他是在座唯一一位還未從大學畢業,經歷轉科、休學、defer,自命要邁向「八年抗戰」的他最深感受是,今年新入學的新生,已經是◯四年出生那一代,「搞到我即刻老屎忽咗。」
阿衡放下那碟意粉,略有所思,良久才拋下關鍵字—「責任」:「會有壓力,開始要成熟,為身邊的人多想,屋企人開始老,已經不可以像以前般為所欲為。」他在本地就讀副學士後曾到英國升學,畢業兩年投身科技行業,在職場待了一段時間,有感廿五是個尷尬的年華,同儕已不視自己作新人之餘,另一方面還未掌握全盤功夫。對坐的阿浩自顧自地呻老,阿衡也點點頭,說女朋友最近發現自己甩多了頭髮,「以前睇波,啲球星全部大過我哋,最近先發現,而家踢嗰啲原來好多都細過自己。」
三人當中最年輕的阿榮,也只是比他們年輕十數日,但學識水平(和身高)是三人中最高;他從事文化界,離港的決定,也是為了職業發展鋪路。他沒透露自己怎樣看待廿五這年紀,反而提到最近在留意城市的面貌,發現眼前景物,跟小時候看在眼裏的好像變化不大。「景物上好似唔係點改變,但當你睇返就會發覺,原來自己已經經歷咗咁多,有點『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的感覺。」
他們與九七的距離
人生跟九七相扣,是幸運還是不幸,他們沒說出心中的答案。在此城,無論是什麼慶典或大事,逢五逢十必定大肆鋪張,回歸週年亦如是;十週年回歸紀念慶典一年,讓阿衡留下深刻印象。
「我記得我哋有得免費去迪士尼,仲有麥當奴券。那時也很好奇,為什麼只有我們有優待?」那一年,凡於九七年出生的小童,均獲贈一個官方派發的福袋。
「我真係唔記得。」榮有點疑惑。
阿浩想了想,也拾回塵封已久的記憶:「嗰時連什麼是回歸也不知道,只知道係假期。」那年他們都在讀小四,課本告訴阿浩,他是一個中國人,「常識書會寫嘛,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香港回歸中國,但冇人話俾我聽點解,和太陽從東邊升起一樣,當自己是中國人。」不過,小時的他雖然認同自己為中國人,但在內地出生,半歲大就來港的他,返到鄉下反而被喚作「香港仔」。「當你有意識覺得自己是香港人,已是懂得批判性思考後的結果。」阿浩說。
翌年,中國發生兩件大事。先有五一二汶川大地震,翻查當年本地傳媒報道,描述港人同聲一哭哀悼死難者;八月八日,北京奧運開幕,馬術項目在香港舉行,全城沉醉在一片奧運熱。高登討論區有會員看過開幕式後留言「我係中國人呀hi」;另一邊廂,社運人士陳巧文捲入「雪山獅子旗」爭議,有不少聲音批判她作為「中國人」竟支持藏獨。
「當時我哋睇到嘅所有嘢,都係好美好。」阿浩重溯當日情感。
「但我一直也認同自己是香港人,京奧時已經會想李靜同高禮澤贏。」阿榮力排眾議。阿浩打斷:「他們都是內地來港。」榮回道:「支旗唔係吖嘛。」
土生土長、甚少踏足神州的阿榮在身份認同問題上從不動搖,「我們跟上一代不同,我們不會當香港是落腳地,也不會太跟鄉下裏的人有交集,只想在這片土地過自己想過的生活。」阿浩也說:「(香港人這身份)怎樣分割?我在這裏活了近廿五年。」
他們的轉變 我城的轉變
之後的十年,社會大事一直穿插在三人的成長當中。中三那年,反國教運動在學界燃燒,阿浩和阿衡都有到過公民廣場;中六開學不久,漫長的雨傘運動同時展開,那年的九月廿八日,警方施放八十七枚催淚彈驅散人羣,是警方九年以來首次使用催淚彈,引起全城譁然,全港大部分學校發起罷課行動,他們都曾參與其中。雨傘過後,城裏的人也陷入迷失,三人也各自步入不同軌道。
「咁廿週年時我們幾歲?」阿衡忽然問。餐桌另一邊的二人登時翻了白眼,差點暈倒,嗆聲:「咪廿歲囉!」
二十週年的回歸慶典中發生過什麼,三人也想不起來,但那年對他們而言,曾是人生的新開端。阿衡正是在那年頭到英國留學,是他人生第一次遠赴歐洲,沒有家人陪伴,一個人面對未知國度;阿浩則在那一年轉科,重新考公開試,入讀大學一年級;阿榮則經senior entry方式,轉校修讀心儀學科,同時開始投身職場任兼職,「開始會覺得,原來呢個社會,對後生仔好唔友善。」他稍作思量,續把話說完:「應該是經歷傘運後的感覺。」
五年後的今天,香港經歷過急速轉變後,回望當天的社會景況,他們都有點陌生。但不論是五年前、十五年前的香港,跟阿榮心中理想的香港仍有點距離,這城仍欠缺一種元素。
「是靈魂。這跟我擇偶條件一樣。」他說罷後在偷笑,續認真道:「我一直覺得香港社會欠缺的是歷史的深度,一個靈魂,好像沒一些我們能引以為傲、或能代表我們身份的東西,但人們也不會花很多時間去發展非必要、微小的東西,例如文化藝術。」
「咁你支唔支持汪阿姐嘅粵劇文化?」阿衡得戚地駁嘴。阿榮即點頭作答:「我不反對,應該多元共存。香港某些文化是和中國傳統有很大關連,但是否只有那些東西才值得存在和發展?香港係一個好冇自己身份或文化嘅地方,好多嘢都係借人嘅,好似我而家煮嗰啲嘢,全部都係西餐。」
阿榮認為,香港人的一生,就好像只在這個「方便」的城市裏,想盡辦法去「錢搵錢」,這是他不樂見的事實。近來兼職運輸業的阿浩,自言終於真正體驗到搵食艱難,和應:「香港連低層次的為口奔馳也很難。」席上眾人好奇問他會否討厭這地方,他即澄清:「我不是憎香港,是憎這種生活,朝九晚十就是為了錢,但,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去留之間 三個迷途青年
他們也討厭這種生活模式,但這刻,三人還是整整齊齊的坐在餐桌前。在近年的移民潮發生前,他們也不下數次認真討論過去留這話題。現在,除了因工作關係即將離港的阿榮外,餘下兩人還未拿定主意。
因城市的擠迫環境,阿衡曾憧憬外國生活。今天,在英國加拿大等地紛紛推出移民政策之際,他卻選擇留港。「之前的確有想過移民,但現在卻多了制肘,特別是家庭因素。家人永遠是最重要,無論社會變成怎麼樣,我已經決定了唔走。」從前的留學經驗讓他曾自覺外地發展更適合自己,「有時也會幻想,透過技術移民加拿大,做吓IT狗都幾好,但家人,女朋友對我好好,我覺得不能離開這裏。如果什麼也不想,做隻快樂的豬,都幾好。」阿榮搖了搖頭,問他:「是因為生活方式,簡單的吃喝玩樂滿足到你,所以沒有誘因走?」
阿浩試着理解阿衡的想法:「我想這個也是很多人選擇留下的原因,香港實在係一個太高度城市化嘅地方。你行出去要冒險喎,咁不如留喺一個舒服的comfort zone ? 走需要很多考慮,例如錢,還有離開這裏的心理準備,雖然近年開始覺得這裏不值得我留下,但現在暫時生活安好。雖然不知能否長久維持,可能他日真的會有動機走,但不是現在這刻吧。」
其實,令阿衡費煞思量的東西不止以上。「很簡單一個例子,你同當地人講個笑話,人哋都唔明,可否做到與當地的人靈魂與靈魂的觸碰?永遠都係爭啲。我會覺得,咁樣成世都好唔開心。」
這一點,曾在瑞典和英國等地當交換生的阿榮也認同。「我冇得揀,我份工一定要去外國。文化一定會唔同,最重要是給人感覺你有嘗試融入他們的生活,就算骨子裏我是個不一樣的人,是沒問題的,在不同之間也可找到樂趣。」他喝了一口酒才續道:「反正我也習慣了一個人。」
九月初,阿榮便乘飛機離港,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時歸來,會否歸來。因工種的關係,他一直會對離開有所思考,但只會着眼如何適應新地方,還未想過怎樣面對離開一個地方。
何處是吾鄉?
在香港的生活倒數不足三個月,他還在想,臨行前還有什麼心願未了,或有什麼事情應該要做。
「去拜山囉。」阿衡一臉認真。
「你呢個答案真係好無趣。」阿榮把臉別過另一方。「以前未出現移民潮的時候,走,係一件好大陣仗嘅事。但當大家身邊都不斷有人走,離別,好似變成一件例行公事。」對他來說,離港前一定要做一點事,不一定是去某些地方,可能是還有想見的人、應該要見的人,「『就嚟走』呢句係個魔咒,仇家都會肯出嚟俾你捅兩刀。」
或者想留一個記憶,抓緊一份感覺?「香港走嘅人,好似較難去記住自己嘅根,點解咁難搵到走之前要做嘅嘢,其他地方嘅人好易搵到一啲地標逛下,唔通我哋去金紫荊廣場睇吓咩?」
阿榮剛才說想記住自己的根,視香港為他的根。
「怎麼看『香港是我家』這句話?還是應說『香港是我根』?」阿榮問席上二人。
「根和家,我應該會選家;若果是根,即是生命的起點同時也是終點。落葉歸根,代表你死了,條鹹魚都要運返嚟,但我不確定這裏是否一個終點。」阿浩回應。
「他覺得自己是棵大樹,但我覺得自己是一朵蒲公英。我對根的演繹會不同。」阿榮續說:「家這個字對我來說意義不大,我住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所以我會說香港是我的根。移民後,我可以同時是個英國人,也可以同時做個英國的香港人。不要忘記自己是來自哪裏的人。」
思量良久的阿衡遲遲才回答:「其實我不是太喜歡香港,但都是我家吧。」
「M底!」阿浩大笑。阿衡也笑了,急忙解釋:「我是不喜歡那種迫狹和高壓。」
「但你卻是最堅持留下的人。」阿浩步步進迫。
「家是一個有你的親人在旁邊的地方,冇話係邊個地方,剛巧你所有在乎的人也在這個地方,所以就覺得這裏是家。」阿衡由衷說出這番話,其餘二人似乎沒什麼意見,也點頭微笑。轉眼間,餐桌上的東西被一掃而光,三人意猶未盡,繼續喝着酒,聊些有的沒的。他們都不願散席,祈求秒針跳得慢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