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村上春樹
這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事。
死亡,不以人的意志轉移。可是,怎樣安排死亡,應該是一種權利。
全港約有8%長者以安老院作為最後的歸宿,願意或者不願意,安老院成為了另外一個「家」。當生命走近終結,首要考慮的,未必是延長生命,而是安頓好身心。 這一刻,「有選擇」其實是一種尊嚴。
一位在院舍離世的長者,為我們上了寶貴一課。
如果是你,此刻會希望如何被對待呢?
2018年1月13日 4am
你自由了。
2015年5月
福伯(化名)年輕時從事製衣業,一雙巧手車衫褲靈活過人。他向來最愛自由,年紀大了依然喜歡上街。即使只在屋邨公園看人下棋,亦是津津有味。他喜歡與人談天說地,時不時與街坊飲茶,偶爾買下馬仔,知足常樂。
福伯八十九歲時因中風、腦退化失去自理能力,老伴再無能力照顧了,家人只好送他入住安老院。起初他有點抗拒,經常坐不住想外出。家人經常探望關心,方才漸漸習慣了新生活。他最喜歡吃飯、蒸魚、雞尾包、芝麻糊,平淡中很容易滿足。
2016年11月
福伯再次中風,說話不清,吞嚥困難,需要抽痰和插鼻胃喉。原本的安老院無法繼續照顧,因此家人幫他轉到保良局福慧護養院。半邊身不能動的福伯長期臥牀,彷彿變成一個孩子了。無法言語,偶爾微笑,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愛女四妹與五妹每日到院舍探望父親,為他抹面、搔背,雖然無法交談,但可以感受到福伯每次都十分愉快而放鬆。
2017年1月
四妹略聞長者可以選擇在院舍離世,有意加入。「我爸爸是喜歡自由的人,最後一段路一定希望走得有尊嚴,得到多一些照顧,不要孤獨離開。」
還未來得及加入計劃,福伯卻因發燒被送去了醫院。這次醫生神色凝重地叮囑家屬做好心理準備。「原來老人家是等不及的!」四妹感到不知所措,她憂心父親接下來將會面臨什麼。以往一旦陌生人走近,福伯會緊張,不認識的護士和醫生出現眼前,他便焦慮不安,蜷縮自己,一害怕甚至會吐口水。每個月去一次醫院,排四五個小時才上到病房。
「爸爸被運來運去,很辛苦,很折騰,家人探望不到。」四妹與計劃社工秦嘉明傾訴時潸然淚下,十分心痛爸爸受苦。
面對長者病情反覆、步入生命終點,家屬心中的糾結和沉重不言而喻。秦姑娘說,她們的角色是全程陪伴着家人度過難關。她認為,這個階段家人需要情緒支援,他們擔心、難過,是人之常情,期間有很多問題縈繞心頭:老人家病況如何?應該接受怎樣的治療?還有人家臨終照顧的意願如何?
「伯伯聽得到聲音的,會八卦周圍看,眼仔睩睩。你們想想伯伯最需要什麼?」秦姑娘鼓勵四妹和家人盡力做一些會讓伯伯開心的事情。
四妹雖然對父親萬般難捨,但亦深知無法改變眼前的殘酷境況,她思索:什麼是對父親最好的安排?「爸爸熱愛自由,希望不受束縛、不被移動,不要再去醫院。日後人走了,也不想身體再受傷害。」四妹道出與家人的共識。
意志頑強的福伯住院一個多月,終於熬過來了。
2017年2月
伯伯出院後,回院舍繼續生活,家人為他簽署了「非住院病人不作心肺復甦術」文件,選擇不做搶救;最後彌留時不送去醫院,由醫生直接到院舍證實死亡,而後殯葬職員到院舍將遺體接去殯儀館。
出院初期,福伯身體較虛弱,很多痰。除了醫生每日探訪,專職護士何玉英為他度身制定了照顧方案。她每日去院舍照顧長者,協助抽痰,她請院舍護理員盡量減慢餵奶速度,一至二小時完成每餐奶,又建議院舍轉介物理治療師拍痰。
院舍起初感到不習慣,因為平常落奶較快,亦較少在餵奶前抽痰。何姑娘努力游說,院舍接受了建議,多方合作下,伯伯在一個星期後情況稍為穩定。何姑娘轉為三天探訪一次,進而恢復常規的每周探訪一次。
後來,何姑娘觀察到福伯曾嘔奶、發燒,她找營養師減少奶的分量,讓伯伯不用太辛苦消化而又能維持身體所需。福伯每一個細微的變化,何姑娘都留意到,從而給予福伯最適切的照顧。
就這樣平靜度過了數月。
2017年5月
伯伯情況突然轉差,反應減少,反覆發燒。慢慢開始要用氧氣機,痰又開始增多。他被送入安寧房,一天廿四小時,睡了廿二小時,一住就是兩星期。
福伯有次被痰卡住,氣促,呼吸困難,嘴唇深色,有點缺氧,手腳水腫。抽痰後,他又熬過來。他不再是一病就被立即送院,而是安住院舍,由醫生、護士、護理員悉心照料着。「在熟悉的環境照顧他是非常好的,不需要再送醫院。」四妹感到安慰。
2017年12月
伯伯反覆發燒,院舍安排他入住安寧房。持續兩三個禮拜的照顧亦沒法令他好轉。當他出現嘔奶,內部機能變差,何姑娘評估,福伯已經踏上人生最後的旅程——這是家人不得不面對的事實。後來,安寧房開始啟動一對一的照顧模式─每天有專業老人科醫生巡視,有護士廿四小時看護。
2018年1月11日
淺藍的牆,朵朵白雲輕飄。粉橙色的蓮花擺設清新愜意,牀單如一道彩虹,和煦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暖意。安寧房被寧謐佔據着。
秦姑娘問四妹:「伯伯愛吃飯嗎?」
四妹說:「爸爸是個飯桶,一直喜歡吃飯,他很相信人要有米氣。」於是秦姑娘特意請廚房將奶粉換成米水,她說:「人生最後的階段,不是完全沒有生活質素,給爸爸一點甜。這也是家人能為伯伯做的事。」
四妹在爸爸牀前,一坐就是半天,看着爸爸睡着的樣子很是安穩。
晚上,福伯情況轉差,何姑娘留守到深夜,夜更由私家看護接力照顧。
2018年1月12日 3am
四妹收到護士消息,說伯伯的呼吸較弱,量不到血壓。四妹和五妹立即趕過去。
當天四妹在房間照顧了一天,為父親抹面、按摩伸展、搔癢,為他塗潤膚露、清潔口腔……何姑娘每四個小時為他探熱、量血壓。
這一天伯伯的用餐,除了米水之外,加入葡萄糖,四妹說:「爸爸能帶着『甜』的回憶離開,應該會感到欣慰。」
何姑娘評估:情況緊急了,家人也許要準備道別了。是夜,福伯的老伴、幾個子女、媳婦、女婿全家都來了。
伯伯依然熟睡,一臉平靜,氧氣、血壓、呼吸都很穩定。四妹見爸爸情況穩定,問秦姑娘:「爸爸這次又會闖過一關嗎?」
家人往往會在心中默默倒數正式告別的時刻。秦姑娘說:「 那個時刻的到來無人可預測,有的吃飽了離開,有的見完所有想見的人離開。但是可以將每次見面都當作最後一次,有什麼想為他而做的,一件件做完,哪怕是微小的事,不要有遺憾。」
四妹為父親挑選好一件淺灰色、舒服乾淨的衣服。望着父親熟睡的樣子,她安心地回家稍歇。
2018年1月13日 4am
生命的盡頭,福伯細弱的呼吸聲伴隨生命一點一滴消逝。凌晨四點,四妹收到夜更看護員傳來的噩耗:伯伯走了。
四妹、五妹一起飛奔到院舍。
死亡如同一場混沌的深眠,九十二歲的福伯永遠地睡去了。祥和、肅穆、有力量,令人心生敬意。父親教會女兒最後一課:告別的勇氣。
兩位女兒為爸爸清潔、換上乾淨的衣服,接着大姊、哥哥也帶着媽媽過來送別。
2018年1月13日 8am
何姑娘和秦姑娘都到達了。
秦姑娘陪伴兩個女兒到生死註冊處辦理死亡證和火葬紙。此前她們已幫手準備好所需文件。何姑娘則留守院舍支援,預備安排運送遺體的路線,盡量不驚動其他院友。
2018年1月13日1 1am
眾人回到院舍時,已經聯絡好殯儀公司準備接走遺體。秦姑娘鼓勵兩個女兒和爸爸最後道別。「爸爸,一路好走,記住回家的路。你自由了,喜歡去哪兒就去啦,不用掛心我們……」
2018年1月13日 2pm
所有程序和遺體運送安排,皆已暢順地安頓好了。
「爸爸最後一程得到很好的照顧,得以在院舍離世而免於奔波醫院,對我們也是一個安慰,少了遺憾。人的尊嚴很重要,我們為爸爸捍衞到最後。爸爸一直熱愛自由,走得安詳便是獲得了自由。」 四妹含淚憶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