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舞台兩年多,AOI回到眾多身穿可愛蓬蓬裙的的女孩之中上台表演,她剪去長髮,特意只穿T恤、牛仔褲。在嘗試做上班族的日子裏,AOI光是想起偶像或聽到日文歌就感覺心痛,但登上舞台一刻,「燈光照射我的時候,很陌生,但又很熟悉,我很快就能拿捏好所有東西」。
地下偶像AOI回來了。
這個身高一米七八的短髮女孩是香港最早期的地下偶像之一,二◯一六年開始活動,堅持三年後,不堪承受當時的風格限制與心理壓力,遺憾退圈,去年八月回歸舞台。
作為離開的人,她親歷偶像人設的反噬,也見證地偶圈的殘酷。地下偶像大多數是十六至二十多歲的女孩,她們苦練歌舞,收起負面情緒,努力讓粉絲喜歡自己,但也要接受努力與人氣並不成正比的現實。
作為回來的人,她又用自身來重新證明偶像的價值,「偶像不單止是唱歌跳舞,而是令人擁有面對生活的意志。即使現在會釋放一些負能量,我想說的是,作為人,不開心可以,累也沒問題,繼續努力就好了」。
懷抱使命入行 一度近乎零收入
七年前,十七歲的AOI參加香港經紀公司舉辦的偶像海選,這個決定做得很不容易。中學時期的她患有抑鬱和思覺失調,「我那時連搭巴士都害怕,經常覺得別人在笑我」。她唯一的精神依靠是韓國男團 BOYFRIEND(現名為BF),為了看他們的演唱會,她可以和陌生人擠巴士、通宵排隊,追逐偶像令AOI慢慢捱過低潮時期。身為被偶像深刻改變的人,她也逐漸產生成為偶像的使命感。
經過海選後,她在二◯一六年與三名少女組成地下偶像團體Ariel Project(簡稱AP),與如今逐漸走到地上的「乙女新夢」,都是香港最早期的地下偶像。「我們可以說是開荒牛,當時香港只有兩三隊地下idol,而且也沒人看,這個圈子不被承認。」AOI說。
她坦言,即使AP有所屬的經紀公司,但每次演出公司也虧錢,四名成員接近零收入。「頭半年的物販時間,我們團隊就只站着,完全沒有人找我們(拍照)。有些香港人經過對我們說,為甚麼有日本的(偶像)不看,要看香港的?我們就在喝可樂,裝作很開心、完全不在意,但其實站足了四十五分鐘,甚至是一兩個小時。」
組合剛推出時,經紀公司還安排她們接受主流媒體採訪,團隊被包裝得受過長期專業訓練,但實際上她們只是對牆練舞,日文均需自學。「所有人看完都在罵,『咁樣衰嘅,最高嗰個』、『嘩,生咁樣都做idol』、『唔識日文你就去學啦,唱得咁難聽』……」負面評價湧向這羣十多歲的少女。就算AOI下樓到便利店買零食,都會被人認出來嘲笑。
AOI沒有因此放棄,她一邊在咖啡廳兼職補貼生活,一邊努力練舞練歌、埋頭自學日文,其他成員也為此付出大量時間和精力。熬過頭半年,團體實力和人氣漸見起色,「有些香港粉絲看到我們慢慢有進步,會支持我們,形成了一個很小的粉絲團,大概二十幾人。那時候的收入好一些,每個月有一千多元」。AOI現在說起來都笑了,「吃餐飯就沒有了」。
偶像人設反噬自我 帶着遺憾退圈
作為早期的香港地偶團體,AP曾創下不少成績,她們到日本、韓國、台灣、內地舉辦演出,曾登上數萬觀眾的舞台,還在日本發行了唱片。但到了二◯一九年,堅持三年的組合最終解散,AOI甚至完全退出了地下偶像圈子。
「那時我們是帶着遺憾去解散團體。」AOI說,當時香港地偶圈不足五支隊伍,看本地偶像的粉絲也寥寥無幾,粉絲能夠選擇的偶像風格有限,團隊也只能迎合這部分粉絲的喜好。「有些粉絲聽到不喜歡的歌,他們真的會喝倒采,然後在台下玩手機。他們沒有選擇,我們也沒有選擇,我內心都很掙扎。」
她當時一頭長髮,走的是「王道偶像」路線(最主流的偶像類型)。「那個AOI是一個很完美的女孩子,很朝氣蓬勃,很可愛,很陽光,不會放棄,不會哭,不會讓其他人知道自己的負面情緒。」AOI曾在一次表演上台前哭得很崩潰,但到台上依然保持笑容,一下台又衝去廁所繼續哭,長期的情緒壓抑讓她愈來愈難以承受。
偶像,本來是給予別人力量的存在。但AOI成為偶像後,自身的熱情反而被消耗,她不知如何繼續偶像事業。其他成員也有不同的發展想法,後來團隊解散,AOI決定痛別舞台,但人生緊接着的是另一場考驗:走下舞台後,她失去了一直追逐的夢想;離開扮演太久的人設後,她不知道自己是誰。
退圈後的第一年,她不斷獨自旅行,從最細微的事去發掘自己的性格特點,像是嬰兒學步。「有人跌倒,我就去扶他,原來我是一個樂於助人的人。有人需要幫忙,我會主動上前,原來我是一個挺好的人。」
第二年,她找到一份穩定的全職工作,身邊同事都很年輕,辦公室人際關係融洽,「是很理想的工作,但感覺生活還是差了一點甚麼,那是甚麼呢?」
她那段時間從不敢聽任何日文歌曲,有時光是想起做偶像的經歷就心翳。但有天上班時,手機隨機播放到一首她以前演唱過的日文歌曲,「很奇怪的感覺,為甚麼兩年沒聽,我還是可以把歌詞唱出來?然後我就想,不行,我生得咁靚,不應該留在這裏浪費自己!」AOI半開玩笑地說。
身穿T恤牛仔褲 重新回歸舞台
雖然如今說得輕鬆,但AOI當時對於重回舞台感到恐懼和矛盾。去年八月,一名成為活動主辦的粉絲,邀請AOI出席表演活動。「但我究竟要用怎樣的心態去做這件事呢?整個人很矛盾,因為我已經很抗拒穿很cute cute的衫,我那麼辛苦才找回自己,不想再成為以前理想的AOI。」
AOI後來特意不遵從地下偶像一貫的可愛打扮,穿着T恤、牛仔褲和帆布鞋,以短髮形象上台示人。以前當「王道idol」,為迎合主流口味,AOI一直留着長髮。直至有粉絲對她說,認為她蓄短髮一定不好看,她第二天便走去把頭髮剪短。「那是我跟過去決斷的瞬間。」她說。
決意以真我示人的她,還是在上台那一刻,彷彿找回了人生缺失的拼圖,「你上班的時候不會有那種感覺,當燈光照射自己、站上舞台的時候,很陌生,但又很熟悉的感覺,我很快就能拿捏好所有東西」。
她唱完三首歌,原本以為無人會在意,也打算就此回到上班族的生活,但沒想到表演結束後,很多粉絲來找她合照。她才發現,原來這個圈子發生了很多變化。
在她消失的兩三年裏正值新冠疫情,原本習慣飛往日本看地下偶像的粉絲,轉而更加關注本地偶像;而很多夢想成為偶像的女孩也有機會獲取更多資源,紛紛自行組團或進行單飛活動。香港地偶圈逐漸形成,再不是以前偶像和粉絲都沒有選擇的尷尬局面。
自運營地偶如何積攢人氣?
香港地下偶像與ACG(動漫電玩)、女僕餐廳等次文化圈子較為重疊(這三個圈子在日本較為分開)。不少地偶憑藉過往的Cosplay、女僕經歷,自身擁有一定知名度,因其喜歡舞台表演,順勢轉型成為地下偶像。
也有部分從未接觸過這些圈子的「素人」成為地下偶像。剛出道時,自營地下偶像通常會以表演嘉賓身份參與資深偶像的小型live show積累人氣。在地偶表演活動之外,她們還會到女僕餐廳當值、參加動漫節及同人展、頻繁更新社交媒體等等,與更多粉絲接觸及互動。
擁有一定粉絲號召力後,地下偶像才可能受邀參加經紀公司主辦的大型拼盤演出,登上更大舞台,例如TALE Festival Premium 2023、PopStar Music Live、光棍Fever、HongKong Idol Festival等。
不成功的是大多數 偶像是終極服務業
跟很多地下偶像一樣,現在的AOI表演時也會保持笑容,活力四射,有時還跳些可愛舞步。但每當音樂結束,AOI便回到自己平時的風格,台下粉絲對她開玩笑,她會如朋友般霸氣反駁;鞠躬致謝後,她又不忘一邊做些搞怪動作一邊下台。
在退圈的兩三年裏,AOI在重拾自我的路上艱難前行,終於學會放下從前最在意的理想人設和人氣包袱。「有些人覺得私底下的我和偶像的我是差不多,可能我已經經歷過所有甜酸苦辣,沒甚麼可以輸了。我捱了這麼多年才學會,原來我做回自己就ok了」。
AOI坦言,這種心態轉變一點也不容易,特別是如今地偶圈競爭愈發激烈,人氣直接決定了偶像的生存價值與現實收入。作為圈內「大前輩」,每隔兩周就有後輩找她探討是否應繼續堅持。
「這個圈不乏努力的人,但努力和人氣不成正比。人氣不是只看你唱歌多好聽,跳舞多好看,似乎並沒有特定的公式去做。這個圈七、八成女孩子沒有穩定收入,即使有些人努力練習,唱歌、跳舞都沒問題,但依然沒人看,她們也很痛苦。」AOI心痛地說。
外界只看見地下偶像光鮮亮麗的一面,看不見她們背後的辛酸。AOI回歸舞台以來,通過自己的YouTube頻道跟粉絲分享了很多做偶像的心路歷程:她不僅提到以前患有抑鬱兼人羣恐懼,也會坦言最近舉辦生誕祭活動壓力很大,甚至親自下場回擊網絡酸言。
AOI現在的粉絲多數也被她直來直往、勇往直前的性格吸引。「我有個Fans Club的名字叫『媽咪會』。很多人可能會懷着戀愛的心情去喜歡一個偶像,但我的粉絲大部分都覺得我橫衝直撞,又自己一個(單飛),他們很不放心我做一些事。連十六歲(的粉絲)也當我是女兒,我明明大她一整圈。」AOI笑着說。
她如今沒有扮演任何固定角色,情緒負擔減輕不少,但她並非我行我素,也不認為偶像能做到完全真實的自己。面對粉絲,她依然扮演着偶像的角色,狀態調到熱情模式,想給粉絲帶來快樂和能量。即使偶爾釋放負面情緒,她也是想跟粉絲說:「作為人,不開心可以,累也沒問題,繼續努力就好了。」
今年年初,她其實還不承認自己是一個地下偶像,只會說自己是一個YouTuber,但如今已不再懷疑做偶像的意義。「不是說會唱歌跳舞就是idol,雖然這些都是idol會做的工作,但除此之外,我整個人的生存方式就很偶像。」AOI解釋道,「我很努力為了我的夢想、目標去付諸行動。正是因為(粉絲)見到我默默努力,有成績,令他們對生活也有鬥志,這就是偶像的意義」。
「我覺得idol是一個很終極的服務業,我真的會用服務業來形容。」AOI坦言,「很赤裸地說,我們idol是賣夢的,偶像是一份令人喜歡自己的工作,要努力將自己的缺點收起來。有些人很喜歡偷懶,但做偶像的時候會收起來,有些人在後台講粗口講到天花龍鳳,但做偶像的時候一句都不講。有人會覺得假,但我覺得這是專業偶像的一部分」。
夾band練歌唱技巧 欲證明地偶也可具實力
令AOI堅持初心、重返舞台的還有粉絲的愛和包容,這是她在圈外生活從未感受到的。她仍然記得人生的第一場演出,那時唱高音大跑調,但台下的粉絲不介意之餘,還喊得更大聲去支持她。「你在外面上班做錯事,一定被人罵,但在這裏就算我做得不好,粉絲會說你下次努力一點就行了,我會支持你」。
乙女新夢所屬經紀公司「獨樂」的負責人Edmond表示,自運營偶像模式下,成為地下偶像的門檻大幅降低,「好處是百花齊放,大家可以看到不同的東西,但壞處是沒有門檻,表演質素參差。」他批評,有時粉絲的鼓勵帶有濾鏡、比較盲目,實際上是縱容表演者。
「我覺得氣餒的地方是,很多客太惜啲『女』,無論表演如何,都說對方好。我想推動地偶文化的發展,是不斷追求音樂和表演的質素,而非推一個女孩上台,然後『誇誇群』。偶像需要不斷練習和成長,不指出不足,很難有進步。」Edmond表示。
AOI也同意目前圈內表演質素參差,「確實有些人只賣身材、賣性感,覺得和粉絲拍照的時候親切一些,做得再差都有人看,行業有參差是正常的。但很多自營偶像受到鼓勵和支持後更加努力,下次做得更好」。
她自己本身就是例子,AOI的能力獲得眾多大型活動主辦及經紀公司的認可,受邀參加「光棍Fever」、「Pop Star Music Live in Winter」等香港大型偶像演出活動。復出至今,她已經吸引了一羣忠實粉絲,幾乎每周都有一場表演,收入不錯的話,一場演出可以拍到七十多張Cheki,有穩定收入來支撐生活。
不過,她並沒有安於現狀。今年初,她與新認識的朋友組成獨立樂隊SURVIVORCHIP,自己擔任主唱,這既是為磨練歌唱技巧,延續未來音樂事業,也是希望令其他圈子的人了解地下偶像文化。「我想說地下idol都可以好勁,還有對舞台有堅持,有要求的人,雖然唱的語言,做的模式與主流不同,但只要對舞台足夠認真,我相信人們始終有一日會改觀。」AOI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