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對岸望向油塘與調景嶺之間的綠坡,在山上能隱約看見林中疏落的小屋, 左顧右盼, 也未尋覓到道路街燈蹤影,難以想像廿一世紀的現代化都市裏,竟還存活着一條與世隔絕的農村。
闖進婆娑樹影裏,再於叢林中走出,豁然開朗;抬頭一望,眼前海天一色,還有一塊由村民自製、寫上「歡迎光臨安聯村」的牌匾恭候。石屋錯落地遍布着整個山頭,雖多是荒廢已久的爛屋,可這裏卻非無人之境,皆因不少老村民近年遠離煩囂,還淳返樸,回到老屋居住;有在庭園種滿果樹的,有堅持傳統燒柴煮飯的,以與世無爭的生活態度,跟急促的都市節奏分庭抗禮。
可是,填海計劃正威脅着這片好風光。計劃裏,廢物轉運站、海上垃圾收集站、混凝土廠等六個厭惡性公共設施,正正座落於安聯村山下的海灣。此計劃牽涉大範圍填海,發展局卻在沒有公布下,低調展開公眾諮詢,甚至不設網站或電話,市民欠缺清晰的發聲途徑反映意見,而諮詢期將於三月底結束;安聯村村民更從來未被知會有關計劃。重回舊地的村民從復村的美夢驚醒,只好急急商量對策,硬着頭皮上陣護村。
這片世外桃源,會否變天還是未知之數。復村的人,心裏只祈願他們的生存空間能得以保留。
自製牌匾迎賓 成村落親善大使
到訪安聯村之路線有二,其中一條從油塘山腳,經華人永遠墳場通道走到山上的四號亭,再穿過長長樓梯和山徑,當看到李港生的石屋和他自製的村名牌匾,代表已踏入安聯村範圍,全程需時約半個鐘。
本以為住這裏的人都是徒步出入,赫然發現他家後門停泊了一輛農夫車。原來村裏還有一黃泥路貫通墳場的出入口,然而驅車走在這條車路,沙塵滾滾,如同《尋找他鄉的故事》抑或《西部大開發》攝製隊所經過的那種崎嶇泥路,相信的士或其他車輛也未能通行。
有時,村民生病,抑或行山人士受傷,都全靠他幫忙運送上半山大馬路,然後移交予救護車。
「哥仔你喺度住㗎?高手嚟喎。」一垂釣客經過李港生家門問道。李港生笑答後,話鋒一轉,主動向對方提起填海一事,「好嘥囉,下面有魚蝦蟹、海參珊瑚、石礦場遺址。」遇上經過村落的登山客,他亦毫不吝嗇,把村落的歷史由來、前世今生娓娓道來,跟所有人來個免費導賞,就像這條村的代言人和親善大使。
他的石屋是從郊遊徑走來的第一間屋,不少行山人士和釣友都會經過他家門前通往將軍澳方向;每當有人靠近,他養的七隻狗便會以吠叫聲「迎賓」,對陌生人吠得特別凶狠,替這條人跡罕至的村落負起防盜責任。碰上他在家的時候,若有人經過,他都會探頭望向屋外,着他的「狗警衛」收聲,然後主動跟遊人攀談起來,「啲人話我都幾親切,因為佢哋試過走入去其他村俾人趕走。」
村史也是難民史 戰後移民採石建村
大部分依山而建的村,人們都會集中在水坑附近建屋;安聯村也不例外,同樣有三個坑(河溪),李港生的家位於最多人聚居的第一坑,而安聯村以前亦因有三條水坑而稱作流水坑,至七十年代才改現名,「點解改我就唔知,但我知呢個新名,有安全、聯合的意義,讓人聯合起來在這裏安居樂業。」
李港生是安聯村土生土長的第二代村民,今年六十四歲的他「半退休」地從事清潔行業,年輕時曾任鄉公所的秘書,對安聯村的歷史十分熟悉;後來隨着人口減少,該村沒再進行選舉,鄉公所便於九十年代停止運作,舊址今天只剩頹垣敗瓦。
他的父親正是建立安聯村的其中一人,與大批同鄉和親戚於五十年代從梅縣五華移至該處山腰聚居,初時都是從事打石工作,在村下海灣開採,把採出的石塊搬到碼頭由船運走;後來石廠被取消牌照,村民才改以養豬種菜維生,形成純樸的農村面貌。
他還清楚記得,安聯村的水電管道在七十年代初才被接通,在十二歲之前,他都過着天然的田野生活;水從坑中自取,若遇旱季,就要走到村裏唯一水井打水;那年頭,家中還是以古老的火水燈照明,「有個玻璃樽,下面有火水同油芯,擰吓擰吓條油芯就上嚟,咁就點着咗。」每逢雨季,除了遇上山泥傾瀉,還要面對強勁颱風,「打風係食正我哋間屋㗎,所以我爸爸起咗幅牆擋一擋。」
生於斯長於斯,李港生對安聯村有着深厚的情感,若非迫不得已,他都不會選擇離開。「我哋喺度長大,村民之間有好厚嘅感情,細個水退就落去捉魚蝦蟹、青口、鮑魚、大眼螺,每家人嘅聯繫都好深。人哋屋企擺壽酒,唔夠櫈我哋就直接屋企擔過去,碟唔夠又攞過去,大家不關門也不關窗。」
四十歲那年,他因謀生與現實生活問題,才忍痛搬出城市,「你知啦,小朋友細個會成日病,呢度睇醫生好麻煩,又多蛇蟲鼠蟻,咬到我哋肉痛。我係咁(長)大啫,但老婆仔女唔係完全適應到鄉村生活嘛。」自他遷出後,石屋只剩父母居住。年輕人紛紛離村,遺下年老的一羣,是不少寮屋村的普遍情況。他說,村裏的女生通常很早便嫁人,留守到最遲一刻才離開的大多是男性。
花甲之年 返璞歸真過田野生活
在高度都市化的今天,像安聯村一樣的地方賣少見少,喜歡過這樣生活的人同樣賣少見少;年輕的早已外闖,第一代的開村祖師亦多已作古。村裏很多廢置舊屋都在颱風吹襲下倒塌,有些建築物則僅餘牆身結構,屋裏雜草叢生,甚至已被大自然吞噬,一片荒涼。這條本應被人遺棄的村落,卻在近年重見生機。有十個像李港生一樣處於半退休狀態或剛退休的村民,也選擇歸隱田園,重投農村生活。
父母過身後,李港生因不想把老屋丟空,在一八年底跟家人從市區搬回來,並把內部重新裝修成簡單適意的空間,家庭成員還包括七狗三貓,全是別人棄養的,「如果唔係住呢度,都唔會有條件養到。」
不少行山人士都稱這裏為廢村,李港生對此顯得有點不忿,「我見網上有人叫呢條路做安聯古道,好多人話安聯村係一條廢村,已經冇人住,我好唔抵得有人咁講囉,因為一直仍有個別村民獨居。」這亦加強了他復村的決心;數年前回來舊屋,沿途發現部分路段已變成森林,覺得很陰沉,便跟妻子和兒子,花了一星期用電鋸斬草開路。
村裏每一戶都由簡單的石屋羣組成,像李港生的家,原本住上父母與三兄弟姊妹,除了有一間約三百呎的主屋,較矮小的則是昔日的豬屋,還有廚房、柴房,「我個灶頭冇拆到,仍然係燒柴㗎。」因父母輩仍遺下不少柴枝,他仍然選擇以燒柴生火做飯,他說雖然效率不如石油氣爐高,要花點時間透爐,卻別有一番風味。
他的主屋後面有一塊田,當中一棵大樹是他在十歲時親自種的,現在則多種種時令當造的菜。他近年又在靠近門前的位置種了木瓜樹,因為易收成,他也不介意贈予行山人士。他嚮往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生活。若當日沒有工作在身,他的一天便是煮飯餵狗,種種菜,往屋外看看海,已教他很是滿足。曾有村民轉送他一部舊電視機,他也沒有安裝,「我覺得鄉村生活,少啲電子嘢就好,我聽吓收音機就
夠啦,家人如果上網,呢度都接收到數據。」
種滿果樹的桃花島主
李尚文是李港生的堂哥,也是回來復村的其中一人。
拜訪李尚文的這天,碰巧能見度不高,卻看見另一番風景;他的家位處較高的山腰,正好被迷霧籠罩着,旁邊聳立着一棵棵高大的果樹。他不慌不忙從霧裏步出,像是從屬於他的桃花島步出的黃藥師,世外高人,臉上卻沒殺氣。
李尚文兩三歲從筲箕灣的寮屋羣搬來,見證村落從打石到養豬種菜的產業轉移過程。他說梅縣五華人專長就是打石,自己也曾目睹打石業的光景,「我哋睇見啲打石機落石放炮,一燒炮就打鑼,截住你哋唔好行埋去,炸咗啲石搵啲好細部嘅車仔載走,我係經歷過呢段日子。」
今天的安聯村,三坑合共只剩七十名村民左右;在五、六十年代的全盛時期,該村曾住上逾百五人,他形容情景相當熱鬧:「嗰時好多人住好旺㗎,能夠請一條船,從筲箕灣擔餿水嚟第二坑。畜牧業後尾要攞牌,搵唔到乜嘢食,我哋呢代先開始出去打工。」
屬於他家範圍的建築羣由六、七幢大小不一的石屋組成,有部分已荒廢,其餘的都是他哥哥、妹妹與妹夫一直居住的地方,他跟妻子一星期也會在這裏住上兩、三天。本身從事工程的他,也是在半退休後,過去三年斷斷續續地將舊屋修葺,預計明年正式完工。「諗住返嚟聚會吓,都好呀,攞嚟養老都好呀。」
本着玩票的心態,他也重拾種植的樂趣,偌大的庭園,種滿木瓜、番薯、香蕉等果樹,引得附近野豬也常常登門偷食。「點解我要搞返好間屋,咁辛苦為啲乜嘢,你有個紀念價值喺度吖嘛,呢啲係一個童年回憶。」昔日在安聯村的生活,雖然艱苦,卻令他十分回味。
童年景象 歷歷在目
午後,李港生從家中走來,本想找李尚文談談填海對策,兩堂兄弟竟不自覺聊回昔日的青春歲月。李尚文一邊在木瓜樹上摘取收成,一邊指向遠處的魔鬼山炮台,提到這裏昔日有很多軍事設施,英軍曾修建一條軍用柏油路連接油塘,不過英軍撤走前擔心被人作非法用途,於是將碉堡和道路炸至稀爛,人們只能「之」字形地走着那條路出入。
當年村民的生活與附近的鯉魚門相扣,兩兄弟跟大多村民一樣,都是在今天為賽馬會鯉魚門創意館的海濱學校讀書;李港生憶述,每個上學日,一大伙兒浩浩蕩蕩步行下山,走到誰家的門外,便叫喚對方一起行,下課回家如是。人大了,上班也是靠走路,李港生從家中行經那條溶爛的柏油路,走到高超道巴士總站乘十四號車「出城」,也需預早半小時起行,「夜晚夜校進修完,返到油塘都十點幾,冇街燈㗎,只好摸黑返嚟。」他笑說因走動甚多,這裏的村民甚至狗隻都沒半點脂肪。
兩人又望向山下的天然岩岸,多年來都沒有變樣,反觀對岸與將軍澳景觀變化卻很大,「以前未有小西灣、杏花邨嗰啲㗎。」「將軍澳海灣以前係魚排,仲有間鋼鐵廠和船廠。」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重塑着昔日的海岸線。李尚文愈想愈興起,腦海湧出更多舊片段,雀躍地分享着:「啟德機場延長跑道,炸咗隔籬座山填海,嗰時我返學,離遠見到啲泥頭車司機,同佢揮手,佢哋就載我哋嘅,好開心㗎。」
五十多年前發生的事,他說印象依然很深,笑着歎了口氣、搖搖頭:「眨吓眼又幾十年囉。」
數十年經過,如今這班孩子已達花甲之年,重回舊地,都特別珍惜彼此再聚的時光。
明知螳臂擋車 也要試着爭取
發展局曾表示,因考慮當區居民意見,將一三二區填海範圍南移二百米推向安聯村,把厭惡性設施移離鄰近的大型屋苑維景灣畔,讓人質疑,政府是否曾諮詢維景灣畔,卻沒有通知過最直接受影響的一班村民。
李尚文可能是村內最早知悉一三二區發展計劃的一個,他說自己從報紙中得知,「維景灣畔啲人好似話反對吖嘛,早幾日有戶減百幾萬都要賣喎。」
李港生至近月才聽聞有關填海的事,意識到村民的恬靜生活將受嚴重影響。他在想,一望無際的景觀固然會消失,而建設過程中,亦誓必令整條村塵土飛揚;待垃圾轉運站、發電站等設施建成後,他們亦首當其衝,受到來自門外的臭味和灰塵困擾,質疑是否非在此地發展不可,「唔會有人鍾意喺屋企門口擺垃圾㗎?」
可政府卻從沒有向公眾解釋發展的必要原因,亦沒提出填海以外的其他替代方案,例如把那些設施搬進岩洞等等,只是重申會研究改善。他從政府提供的文件中了解計劃將涉及削波填海工程,忽然想起,數年前曾看見有人在附近的叢林測量,並在樹上掛上牌子,似在進行環境評估工作。
雖然村民都是直接受影響的一羣,政府在計劃推出初期卻從沒向他們解說填海方案,「可能政府又係上網睇完,以為我哋真係一條廢村啩。」直至《明報》刊登相關報道,他的訴求曝光後,民政處派人入村跟他接觸,並表示未有聽聞收村計劃。上月初,他跟另一位女村民亦特意列席區議會討論填海計劃的會議,了解事件進展。他亦主動接觸區議員求助,可卻獲對方告知議會難以阻擋政府的工程,着他不要抱太大希望。三月三日,連同李港生在內的六名安聯村村民,在西貢政府合署與政府代表會面,聆聽相關人員講解工程,村民亦在席間向當局表達訴求。
這一個多月,他一直為填海一事奔波。他牽頭設立了一個WhatsApp羣組,加入了約二十名村民,負起聯絡村民的責任,同時也努力跟經過他家門外的遊人宣傳,希望讓更多人認識安聯村,關注他們遭遇的景況,只希望在有限的方法下,尋求出路。
「你都見有唔少遊人行過,都算係一個旅遊點啩,下面(海灣)生物種類又多,呢度係有保留價值㗎。」說罷,他忽然補充,自己兒時常常摸蜆捉魚,現在則不會了,「因為我覺得佢哋都有佢哋嘅生存權利。」他不想剝奪海洋生物的生存空間,同時,也不願被人剝奪自己的獨特生活方式。
「都冇得擔心,佢話要喺度起,你邊有得反對?起啲厭惡性設施令我哋生存唔到,我覺得係好可惜。」李尚文卻有點欷歔。他認為,數十年來,一班村民似乎從沒選擇餘地,就像當年政府不顧村民反對,於村落上方興建墳場一樣。「上一代人覺得好唔老黎囉。唔吉利喇,啲仔女大個咪搬出去住囉⋯⋯我哋村本身就好美好嘅。依家咁嘅環境,咪諗吓點樣盡量減輕(對居住環境的影響),留番個生存空間。」
愛動物、空氣好、喜歡耕作,摻雜童年的美好回憶,兩人對安聯村有着複雜的感情。對他們來說,沒有另一地方能取代得到,他們在這裏悠然自得的生活。李港生說:「我哋大部分年紀大嘅,都對呢度有種情意結。我哋個個都返嚟喇,希望可以繼續喺度生活落去。」他深信只要愈來愈多人知道香港存在着這麼一條村子,定能發掘得到保留的價值,「其實好似荔枝窩、沙螺村,都可以復村,點解我哋又唔可以呢。」
這一場捍衛居住環境的仗,既不知是否漫長,也未知輸贏。他也仰天問道:「幾十人嘅力量,唔知阻唔阻擋得到佢填海嘅計劃?」
這時,又一名登山客碰上李港生。得知填海計劃後,無奈說了句:「政府做嘢冇得反對㗎!」
「嗯,係冇得反對。不過⋯⋯即係點講呀,雖然螳臂擋車,都嘗試盡力去做啦。」李港生回答道。
發展局就填海爭議回應
本刊曾就一三二區填海計劃的公眾諮詢安排向發展局查詢,包括諮詢安排低調是否慣常做法、市民就計劃提出意見有何途徑等等,惟局方並未正面回覆以上提問,只表示會按發展項目的性質和具體情況制訂諮詢安排。發言人又透露,當局正主動約見將軍澳屋苑代表及地區人士等持份者等會面聽取意見,至今舉行了七場會議,其中一場是與安聯村居民會面,預計未來兩星期還有五場會面,居民亦可以書面形式提出意見。
對於填海發展的必要性,發展局重申,擬建於一三二區的設施均需設置於臨海位置以應付日常運作需要,他們將會研究在不影響項目推行時間表的情況下,盡量採用削坡方式以減少填海範圍,同時亦會考慮將部分設施遷入岩洞的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