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學者余海峯養了一頭名為Simba的貓。
這頭肥美的小獅子絕育不久,一歲不到,已經佔據了余海峯的家和其愛人。他為牠在牀鋪鋪上防水被單,在地上放了出門後聊慰思念的攝錄鏡頭,牀邊放了Simba的玩具,電視下擱了Simba的水盤,廚櫃的一格滿滿放了Simba的食物與營養補充品,窗上亦量身訂造了防逃貓網。他把厚重的科學書都留在大學辦公室中,就為了騰出窗邊的位置放Simba的攀爬架。
Simba長得圓滾滾,是頭英國短毛貓。牠四肢粗壯肥美,有叫人注目的金黃毛色,豐圓的臉頰上掛着水波蕩漾的圓圓綠眼。這天牠看到陌生人到來,主動用濕潤的小鼻靠來,以小臉磨蹭人的小腿,留下自身的味道等同劃下地盤:這人是我的奴才—我們不知道這樣一頭小型掠肉性動物的先祖,為何當初會放棄森林據地,走進人類居室,跟人類開始一同生活。
貓縱使馴化成家貓 是貓自己的選擇
余海峯研究天文物理,有時會讀到生物學的書。這些書都告訴他,貓的馴化史甚為複雜。
動物學家早已發現,狗由狼演化而成的歷史根據,但是貓卻從頭到尾都沒有這樣的馴化歷史。數千年前,貓自行走進人類的糧倉中捕食蛇蟲鼠蟻,然後發現待在人的身邊可以找到更多資源,開始和人類共居。起初,人和貓沒有太多互動,只屬共生。隨着人和貓在生活上交集增多,貓兒慢慢走進人類神話和文明之中,最後甚至植根我們的習慣和審美觀。
然而,不少研究馴化過程的學者對於貓與人的關係感到頭痛。因為即使拿出數千年前的貓化石也無從解釋一切,因為那些化石千年如一日,貓的生理結構沒有像狗一樣隨人類的喜好而有重大轉變。
「比起貓,我覺得白鴿反而曾為人類有所演化。」余海峯說。著名生物學家達爾文對家貓也是束手無策,他在《動物和植物在家養下的變異》一書,用了足足兩章解說鴿子與人的馴化關係;但是寫到貓,只餘寥寥幾頁談及貓馴化過程的艱難:「在許多臆測下,大部分貓必須自謀生活和逃避各種危險。由於要令貓交配是相當困難,人們在實行『計劃選擇』方面毫無成就,在實行『無計劃選擇』上,大概也很少成就。」
看來,如果要用四個字總結人類馴化貓的過程,一定是「自以為是」。
踏入二十世紀,牛津大學博士生Carlos Driscoll想為現代家貓找出血統源頭,大費周章在全球採集了一千個貓遺傳物質樣本,耗費十年時光,終於發現從品種貓到流浪貓,甚至從人類社會回歸自然的野化貓,血統全部來自斑貓,而且都是非洲野貓(Lybica)的後代。換言之,家貓的祖先原生地,就在土耳其、伊拉克和以色列一帶。
馴化動物的主要特徵
大部分被馴化的動物,都會因人類產生巨大的外在變化,與其野生同類在外表上有明顯差異。馴化過程中,人類總是以人為本位出發,培育心目中的理想特徵:毛髮更長、更豐厚,身體長出更多肉。就連植物經過人工培植後,色澤也會更鮮明,外形更統一。
人類對於嬰兒期有一份不明所以的迷戀,在馴化動物的過程,也充分體現出這份迷戀。現代的豬有臼齒縮小的情況,古代牛隻的牛角相對較長,狗隻出現芝娃娃、鬥牛犬、北京狗與松鼠狗等品種,都是「幼齡化」的特徵。
半世紀前,西伯利亞的科學家希望培育出溫馴的銀狐,做了一場著名的「俄羅斯狐狸農場實驗」。他們挑選性格溫順的銀狐進行交配,人為繁殖幾代之後,原本張牙舞爪的野生銀狐,已經變得像溫馴的狗一樣。相比之下,貓的馴化過程無比緩慢,毛色在最近一千年才慢慢出現變化。由埃及文物古蹟中的非洲野貓,直到今天的家貓,成為人類同伴,貓仍然是在轉化之中,仍然對人若即若離。
付出不等於收穫
人們自古馴化動物,均有明顯動機:牛可耕田,雞可生蛋,狗可看家。貓?相比起來,可謂完全不存在馴化的價值。
而且貓並不易被馴化,除了獅子和獵豹外,大部分貓科動物都沒有階級之分。牠們習慣沒有領袖,又經常獨行獨斷,可想而知,馴貓是一件多麼吃力不討好的事。
貓喜歡晝伏夜出,相比人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生活難以加以利用。貓是完全的肉食性動物,加上嗅覺靈敏,對腐肉不感興趣,只吃鮮肉。幾千年前的肉資源十分珍貴,相比起馴貓得到的收穫,似乎不太符合成本效益。
奇怪的是,人們在數千年間仍然不停嘗試與貓建立長期關係。換個角度看,人貓關係是否自然界之中最沒經過計算,最無私的一種「純愛關係」?
愛的科學解釋
「我們如此喜歡貓,可能是與物種的傳承性有關。」余海峯解釋,當一個物種看見自身的幼體都會開啟保護的天性,若我們失去這種機制,就可能因為沒有保護下一代而滅絕。假如一個物種的外形和人類幼體十分相似,就會開啟人類大腦的獎勵機制(reward system),使我們情不自禁地迷上對方。
湊巧地,貓在許多方面都與人類幼體相若。貓的平均體重是3.6公斤,與人類初生嬰兒的體重相若。貓的叫聲,也會令人聯想到嬰兒的啼哭聲。根據記載,亞馬遜流域有一種小型長尾虎貓,在獵食時會發出酷似靈長類動物幼體的聲音。
余海峯說話時,他的小獅子走近其腳邊,好奇地看着攝影師的鏡頭。鏡頭下牠人畜無害,一臉無辜,似乎不知自己有魅惑人心的魔法。
「外國一項心理學研究發現,人類看見嬰兒、圓滾滾的動物、圓滾滾的卡通,甚至是渾圓的圖案時,我們的大腦也會作出反應,分泌出愉悅的多巴胺,使人覺得心情愉快。」余海峯說。
奧地利動物心理學家Konrad Lorenz曾提出「嬰兒釋出器」(baby releaser)的學說,他指出,貓的生理特徵會令人類自然想起自身的嬰兒。當人們看見貓渾圓的臉孔、肥嘟嘟的臉頰、飽滿的額頭與閃動的大眼時,大腦會分泌出荷爾蒙,增加女性腦中的催產素,使人類對貓作出養育行為。
準確一點形容,人類是單方面與貓建立虛擬親屬關係(Fictive kinship),人們自稱剷屎官與奴才,將貓咪奉作主子或子女,其實是「自作多情」。
說穿了,人類是在單戀貓。
忘不了另一隻貓 — 牛牛
余海峯談起另一隻曾經陪伴他讀書的貓—「牛牛」。牛牛生前時常如影隨形伴着主人,陪他度過許多挑燈夜讀的夜晚。
在人類的天文歷史上,法國有隻叫Félicette的母貓曾經成功乘坐太空艙升空,飛行了約一百五十七公里,Félicette在長達五分鐘無重狀態下成功存活,後以降傘方式,安全着陸。然而,回到地球後數月,卻因身體情況變差而被安樂死,其後被人遺忘。
牛牛與Félicette長得很似。牠們都是乳牛貓。
「中二的時候,媽媽和妹妹自領養機構接了牛牛回來,牠是我的第一隻貓。」牛牛小時候比Simba更愛玩,但隨着年紀漸大,他升上高中後變忙,牛牛亦因年長而變得懶洋洋,人貓相處的時間變少。
牛牛有很多病痛,一家人一直沒有為意,直到牠因心臟病到診所看醫生,才驗出牠同時患有糖尿病。「牛牛以前一直喜歡翻垃圾,我們卻常常鬧牠,沒想到可能是因為糖尿病,肚餓,聞到垃圾桶的味道才忍不住去翻垃圾。」
牛牛後來捱了一年多,在最後的日子再吃不下任何東西,長期吊着生理鹽水。」在牛牛七歲的那一天,他和媽媽、妹妹看着牛牛在診所被安樂死。
事後,除了留洋的幾年之外,牛牛的骨灰總是放在他的牀邊。余海峯說,家裏後來又養了新的貓,他有時會夢見牛牛和新貓嬉戲。他在自己的網上雲端放了幾張牛牛的舊照,不時在手機中翻看。
時光流逝,由學生變成學者,余海峯還是會想起牛牛。他在社交平台上如此寫道:「我還是會想起牛牛,回想他剛到家中來的時候、他攤在椅上的時候、他跟我玩的時候,還有他晚上睡在我身上的時候。雖然記憶已經不太清晰,但我彷彿仍感覺得到他的體溫、心跳、眼神,還有咕嚕咕嚕的煲水聲。牛牛的骨灰就在我的床頭。我曾經在夢中迷迷糊糊看見過他回來,在我的書桌上跟Cream和Soda玩耍,也夢見過他回來,就在我身邊。不過我仍未夢見過他來跟Simba玩耍。」
當時大學有堂導修課,他要和學生討論鬼魂是不是一種物質。他知道科學需要證據才能說話,當科學未有找到任何鬼魂存在與否的證據時,一個信奉科學的人必須誠實地對「鬼魂是不是物質的一種」這個問題說「我不知道」。
「牛牛的鬼魂是否存在?如有,他有回來找過我嗎?作為科學家,我必須對大自然誠實,我的答案是『我不知道』。即使牛牛真的有回來找過我,即使他此刻就在我的身邊,只要我未能把他存在的證據展示出來給其他人檢驗,我的答案永遠都只會是『我不知道』。」
「然而,作為牛牛的的親人,假如在我死後真能與牛牛再次相見,我希望能對他說:『我早就知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