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rip Art】藝術家拒絕殘疾標籤 以Crip Art展覽挑戰健全主義規範 重奪「殘疾」話語權 藝術家方芷盈、楊小芳:擁抱Crip身份 殘疾並非廢人或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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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ip Art】藝術家拒絕殘疾標籤 以Crip Art展覽挑戰健全主義規範 重奪「殘疾」話語權 藝術家方芷盈、楊小芳:擁抱Crip身份 殘疾並非廢人或超人

23.08.2024
黃家邦、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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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字言語》是漫畫家方芷盈(方包)的私人日記,請掃二維碼,聽她親自讀出日記內容。

眼前的數行文字,你讀懂多少?錄音裏的獨白,你能耐心聽完嗎?又能聽懂多少?

方包因出生時患德國麻疹,先天聽覺嚴重受損,她無法聽清自己的聲音,因而說話沒有健聽人士清晰。她習慣身處無聲世界,但在健全者佔絕對多數的社會,卻不得不遵從口語規則去交流。即使努力讀唇和發音,仍被視作低人一等。

《字字言語》揉合方包的感官經驗,邀請觀者感受在無聲世界嘗試讀懂聲音的艱澀,直批社會瀰漫的健全主義,並於香港首個Crip Art展覽「夬兒」(Crip: An Exhibition)登場。

展覽策劃團隊c.95d8創辦人之一楊小芳也曾因「殘疾」身份遭遇歧視,不過是另一個極端。她沒有雙手,早年做過運動員、畫家,近年專注於多媒體創作,被傳媒大讚為勵志故事。

「殘疾」這兩個字總與「廢人」或「超人」形象如影隨行。然而,方包與小芳更擁抱Crip的身份,讓外界看見更真實的自我。

夬兒藝術棱角鮮明 挑戰健全主義

在「夬兒」展覽現場,不少觀眾戴着耳機駐足細聽《字字言語》作品錄音。整段錄音只有兩分鐘,有個女生站了十多分鐘,將錄音反覆聽了好幾遍。「後來那個女生主動跟我說,她很想理解我想表達甚麼。她問我:『其實是不是我的問題呢?為甚麼我會聽不懂你在講甚麼?』」方包頓了一下,慢慢吐字:「我就是想大家聽不懂。

「你看得有多辛苦,聽得有多辛苦,換個角度看,我平時跟別人溝通,想要聽明白別人說甚麼,都一樣那麼辛苦。」方包說。

提到殘疾與藝術,人們可能會聯想到「展能藝術」,其參與門檻較低,讓不論過往藝術經驗,凡感興趣的殘疾人士均能參與及欣賞藝術活動並從中發掘才能。楊小芳表示,「展能藝術」有其價值,但往往只在慈善、復康界別出現;Crip Art想衝進主流藝術界,讓更多健全人士看見,並挑戰社會瀰漫的健全主義。

兩歲苦練讀唇、發音 聾人為誰學說話?

在健全者佔絕對多數的社會,人們習慣視「健全人」為「正常人」,視殘疾為不足和缺陷,由此形成的規範和價值觀滲透在社會方方面面。方包自小承受這種壓力。為適應主流社會,她兩歲起便被父母帶往聾人福利會學習發音和口語溝通,她形容像被「洗腦訓練」一樣。

她通過看唇形來讀懂語意,但人們嘴唇形狀和發音習慣不一,時常不能充分理解說話者意思。讀唇以外,她也學習發音。老師會讓她先模仿嘴形,再摸着她的喉嚨讓她感受聲帶振動,並把一張紙放在她嘴巴前確保發聲時有噴氣。健聽人士脫口而出的每一隻字,對方包來說卻意味着練習一百次,直到老師說她讀得對為止。

「你們(健聽人士)講一兩句都可以很舒服、簡單地說出來,但我們很辛苦才能說出來。為甚麼要付出那麼多?要訓練更多?就是為了跟你們溝通,我覺得有些不公平。」方包說。

方包十多年前畫的四格漫畫,記錄求學時期面臨重重困難。(由受訪者提供)
方包十多年前畫的四格漫畫,記錄求學時期面臨重重困難。(由受訪者提供)

儘管她從小苦練讀唇和口語,嘗試融入主流,但她認為仍被健全主義社會視作低人一等。求學階段,她入讀普通學校而非特殊學校。雖然平時佩戴助聽器,但她經常聽不清老師講課,學校也沒有提供任何手語支援,導致學習逐漸跟不上進度,考試時常不及格,老師卻一味責怪她「不專心、不乖」,身邊有些健聽同學更曾取笑她是「聽不見東西的怪物」。畢業後進入職場也屢屢碰壁,很多公司認為聘請方包「很麻煩」,她幾經周折入職的第一份工作亦只能拿最低工資。

求學、工作倍感掙扎,痛苦根源似乎就是聽力障礙,方包可曾盼望恢復聽力?「其實我一直都不覺得,聽不到東西是一個問題。因為我一出生,我的世界已經是無聲,我不知道有聲的世界是怎樣,所以不覺得這是一個問題。反而健聽人知道我聽不到東西,才覺得我有問題。」方包說。她平時會戴助聽器,但在是次採訪過程中,卻不願被拍攝戴着助聽器的模樣。「好多人都覺得我們戴耳機(指助聽器)可以聽到好多東西,好似扮成一個聽得到的人。我覺得不需要特登扮出來,要接受自己聽不到、沒有了聽覺。」

方包在「夬兒」展覽另一幅參展作品中,畫下自己無法被健聽人士理解和體諒的沮喪。
方包在「夬兒」展覽另一幅參展作品中,畫下自己無法被健聽人士理解和體諒的沮喪。

我是聾人 不是殘疾人

身處無聲世界的方包喜歡將內心想法傾注於畫紙上,她二○一二年開設「我的無聲世界」網上專頁,希望透過漫畫讓健聽人士對聾人有更多認識。

她畫過不少因聽障而遇到的麻煩事:別人打來電話或發語音訊息,她無法接聽;點餐時發音不準,服務員以為她是外國人;疫情期間人人要戴口罩,她難以讀唇溝通。「完全聽不見是很不方便,但『不方便』不是殘疾。」方包說,「『殘疾』這個詞可能是次等、失去了一樣東西這類意思。我是一個聾人,但我不覺得自己是殘疾人,我只不過是聽不到,溝通需要多些耐心,但我們跟健聽人士做的事情都差不多,都是睡覺、吃飯、上班,每個人都要生活。」

方包兒時喜歡畫大自然,讀中學後逐步接觸漫畫,曾經畫過很多黑社會與英雄打架的情節,樂在其中。
方包兒時喜歡畫大自然,讀中學後逐步接觸漫畫,曾經畫過很多黑社會與英雄打架的情節,樂在其中。

細看方包的漫畫,她的生活日常與健聽人士也沒有太大不同。她每天都要出門上班,放完長假後工作總會昏昏欲睡;在家不小心撞到腳趾尾,會痛到直爆粗口;她喜歡聽音樂、唱K,也曾經苦練結他。

「很多健聽人士看我們聾人都比較表面,覺得你聽不到、講不到,你都做不了健聽人可以做的事,所以很多人對我識唱歌、學結他會很驚訝。他們沒有想過,我們會有其他方式去學習。」方包說。她聽歌時總會將喇叭調到最大聲,然後把它放近耳旁,摸着喇叭感受節奏,雖然聽不清歌詞在唱甚麼,但她很享受拍子和旋律,有時深夜播歌太大聲還被媽媽投訴,「音樂是一個靈魂來的,你不開心,你會聽歌,我不開心,我也會去聽歌。」

聽不見有時對方包來說也有「好處」,她在嘈吵的環境下亦能專心工作,睡覺不怕被雷聲、裝修聲吵醒,也不用過多解讀別人的無心之言。拒絕「殘疾」標籤的方包如今更願意用Crip來形容自己。「Crip是我們脆弱的地方,但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很負面的東西,而是看你怎樣去面對它。每個人都有機會有脆弱的時候,每個人都可能是Crip。」方包說。

疫情期間強制戴口罩,妨礙方包(右)讀唇溝通。有朋友特意為方包戴上透明口罩,令她備受感動。(由受訪者提供)
疫情期間強制戴口罩,妨礙方包(右)讀唇溝通。有朋友特意為方包戴上透明口罩,令她備受感動。(由受訪者提供)

遭受就業歧視 以夬兒藝術還擊

「殘疾」一詞,從醫學角度將經歷身體損傷(impairment)的人歸為一類,社會瀰漫的健全主義亦不由分說地默認他們有缺陷、能力不及健全人士,「夬兒」策展團隊c.95d8創辦人之一楊小芳也曾經歷過這種歧視。她九歲那年因誤觸高壓電線而失去雙手,十多歲移居香港後,憑藉雙腳和毅力,曾成為游泳運動員和畫家,近年專注於多媒體創作及行為藝術。

去年,她與c.95d8其他兩位創辦人鄭文越和林入到一間公司面試。他們三人順利通過簡歷篩選,但到現場,HR看了小芳一眼:「她隻手發生甚麼事?」「她無手囉。」鄭文越替小芳回答。HR沒有作聲,背向他們走到打印機前,冷冷地說:「我們不請這樣的人。」沒有手的楊小芳被當場剝奪面試資格,而身體健全的鄭文越和林入雖然進入面試,但或因過程中質問對方為何不給予小芳機會,最終亦不獲聘請。

「我們三個之前相處了兩年多,也共住過一年多,一直不覺得彼此有甚麼問題。不會說我有身體殘疾就弱一些,她們就要照顧我多些。但當我們跟外界接觸更多,別人就會幫你去定義。」小芳說。他們三人深深不忿,決定用自身擅長的藝術表達來回擊健全主義歧視,用Crip重奪身份話語權,這也是此次Crip Art展覽的緣起。

楊小芳(左)、林入(中)、鄭文越(右)是本地藝術團體c.95d8的三位創辦人。
楊小芳(左)、林入(中)、鄭文越(右)是本地藝術團體c.95d8的三位創辦人,亦是多年好友。

不被殘疾定義 以足代手如常生活

楊小芳很少自稱為「殘疾人士」,她說這四隻字對她沒有任何意義和價值。記者問她:「那麼你如何定義自己的Crip?」「我最Crip的狀態是我內在情緒問題,是大家看不到我的一面。譬如處理我跟家人的關係,我都覺得自己是很無能的。」小芳答道。

記者感覺驚訝:「我以為你還是會回答自己沒有手的狀況,但沒想到是情緒問題。」「是的。因為身體的Crip是一樣好容易解決的事情,譬如我沒有手,只是我的身體沒有手的功能,那我想一些方法去代替那就會解決。但是內心的缺失很難去彌補。」小芳說。

她出生於內地基層家庭,六歲便到街市協助母親宰雞,平日還需照顧弟妹。失去雙手後,楊小芳以足代手執筆寫字、提筷吃飯,如常生活。「我家人是社會中最基層的基層,他們是賣勞力的,用透支身體來換取報酬。所以我從小就覺得身體只是一個工具,當你小時候沒了手,不會覺得是甚麼大事,只會學習沒手之後如何繼續做事,用其他方法去代替。」

失去雙手後,楊小芳以足代手執筆寫字、提筷吃飯,如常生活。
失去雙手後,楊小芳以足代手執筆寫字、提筷吃飯,如常生活。

失去雙手對大多數人應是重創打擊,但小芳卻說得如此雲淡風輕。記者忍不住追問:「那難道一點也不痛,也不怕嗎?」小芳愣了一下,笑着解釋道:「(失去雙手後)我也失去了痛感,我爆血管都不痛。(當時)也不會覺得怕的,你一沒了就沒了,你都反應不過來。我看回以前做手術的照片,就好像燒雞翼咁啫。」

她近年經常以身體為媒介進行創作:在《I’m Fine》中,她用身體與一塊藏着紅色火龍果的冰不斷摩擦,用身體熱力融化冰塊;在《Thesquirm》中,她將全身緊黏在一塊大型老鼠膠上,並設法掙脫。觀眾看來很痛的動作,對小芳來說其實沒有太大感覺,她甚至不自覺是「挑戰身體極限」,而是「呼應當下身體的狀態」。「這些行為藝術也令我思考,身體對我來說是怎樣的存在。我還能用它就可以了,它不需要很完美、很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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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記她沒有手

無論日常生活還是心理狀態,小芳都沒有因失去雙手而受到太大影響,她的朋友有時還會忘記她沒有手。

某年,她到雲南大理拜訪幾個朋友,對方誠邀她一起爬當地的蒼山,去看壯麗的瀑布。爬山路上並沒有人工開墾的行山徑,他們只能走在一條淺溪上,腳踏着很多不穩固的石頭,健全朋友們每走幾步就「啊」一聲,差點跌倒。但沒有手的楊小芳走在最前面。「他們問我平衡力為甚麼那麼好?因為我多年來有一個習慣,我訓練自己隻眼,先分析那塊石頭穩不穩,再探腳,確認穩才將身體重心擺下去。他們不是的,他們一來就踩。」小芳笑着說。

直至他們走到一處陡坡,需要手腳並用才能爬上去時,她的健全朋友才意識到:「咦,係喎,楊小芳沒有手!」不過他們仍沒有罷休,小芳讓一個朋友穩着她的後腦勺,另一個朋友推着她的背,給她一個着力點,她再以九十度的姿勢用雙腳撐上幾塊大石,成功爬坡看了一個小型瀑布。「因為我很了解自己的身體,我知道怎樣才能讓自己上去。」不過她如今想起仍心有餘悸:「那時候真是好鬼驚,旁邊就是深潭,如果我一跌,都不知道怎麼上岸。」

撕下再生勇士標籤 看見Crip多重真實

花費多年努力認識和運用沒有手的身體,楊小芳做到很多健全人士都不及的事情。在網上搜索她的名字,報道與讚譽無數,很多說她樂觀積極,屢屢挑戰身體極限,她在二○一一年更獲得「香港十大再生勇士」稱號。

不過小芳卻說:「我以前的報道全部都是這些詞,我是好討厭。當我不斷被人這樣形容時,我只是感覺自己被利用、被消費。」她亦因此有很長時間拒絕媒體訪問。

「我以前有做過運動員,提到我都是樂觀、陽光、正能量。也有人形容我沒有手,但畫畫好犀利,說我很積極、正向。但他們講的東西並不是在理解我的基礎上去講的,只是因為看見我是殘疾人的形象,再搭配一些常用的形容詞。這個社會其實好喜歡英雄,他們需要這樣的人物去鼓勵他們。但其實我不是一個樂觀的人,我不是一個超人。」小芳說。

楊小芳坦然承認內心存在脆弱部分,用Crip表達多面、真實的自我。
楊小芳坦然承認內心存在脆弱部分,用Crip表達多面、真實的自我。

殘疾人士要麼被貶為廢人,要麼走往另一個極端,被捧上神台成為勵志故事,小芳不想被這兩種刻板印象代表。「人們喜歡選擇他們願意看見的東西,我們現在做Crip Art,就是想表達一些大家不願意去看見的東西,Crip可以讓我們賦予它更多意思。」

她認為,Crip不止用以打破看待殘疾人士的框架,也是解放被健全主義宰制的所有人,看見脆弱與痛苦均有其價值。「為甚麼要講Crip?放眼整個社會都是一樣,尤其是在香港,我們從小被教育要做一個強者,你脆弱的位置不可以拿出來給人知道,例如有人返工請假都會覺得內疚,你覺得你就是不應該病。這本身就是一種病態。」小芳說。

黃家邦、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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